第六十九章 逼宫
朝参是唐朝在京官员最重要的政事活动。 按照制度规定,唐朝朝参有三种不同的举行时间和形式,一种是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最隆重,需要有“大陈设”,即展宫悬鼓吹,陈车辂舆辇。 到时皇帝“服衮冕,御舆以出,曲直华盖,警跸侍卫如常仪”, 接受群臣客使朝参礼贺。 朝会参加者最多,有王公诸亲、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地方上奏的朝集使、周隋后裔介公部公,蕃国客使等,朝贺结束后并有宴会。 正、冬大朝会皆在大兴宫的太极殿。 大兴宫是隋唐长安城宫城,与大明宫、兴庆宫统称三大内。 此宫位于长安城中轴线北部,始建于隋文帝开皇二年,隋称大兴宫,唐睿宗景云元年后改称太极宫。 …… 永徽三年,冬至前夜。 大唐皇帝李治,身着冠冕立于大兴宫太极殿内。 站在他下方的左右文武官员,人才跻跻,皆为大唐重臣。 此次,是对即将展开的冬至日大朝会的一番预演。 中书令、侍中、尚书左右仆射,中书舍人、右散骑常侍、右谏议大夫、右补阙、右拾遗、起居舍人、集贤殿和史馆, 门下侍中,副职长官为门下侍郎下辖给事中、左散骑常侍、左谏议大夫、左补阙、左拾遗、起居郎、城门郎、符宝郎、弘文馆, 以及六部官员,悉数在场。 这个阵势,大大出乎李治的预料,他的脸色有些微变,心里隐隐感觉到一些什么。 还不等李治按预先的安排先喊“众卿免礼”,群臣中,尚书右仆射、知政事褚遂良站出来,向李治行礼道:“陛下,臣有本奏。” “褚爱卿也是太宗时的老臣了,不辞辛苦为了大朝会的事操劳,朕心里很清楚……” 李治嘴里虚应着,飞快的思索着对方的意图。 同时开口道:“来人,别愣着,诸朝臣皆是朕的股肱,给众爱卿赐座。” 随着李治声音,早有一旁随侍的太监拔腿去搬凳子去了。 但是褚遂良似乎却并不领情,抱拳道:“陛下,臣虽然年迈,但为国事故,不敢说辛劳,今有一件大事,必须禀明陛下。” “褚爱卿,不急,先坐下,坐下再说。” 李治嘴上虽然带着笑,但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了。 他一眼扫过去,虽然现场朝臣众多,但是一个个表情和眼神,分明已经知道了什么。 是了,一定是为了那件案子。 李治心中雪亮,但是苦思无计,心里不由有些焦躁。 褚遂良向长孙无忌方向看了一眼,见对方微微颔首,心中念头更是坚决。 他上前一步,运足丹田之气,大声道:“陛下,今刑部连同大理寺查获高阳公主并房遗爱谋反大案,此案证据确凿,如何发落,还请陛下定夺。” 随着褚遂良的话,站在他身后的各三省六部官员,纷纷出列,向李治拱手行礼。 “臣,请陛下定夺。” 回音在宽广的太极殿阵阵滚荡。 所有人喊出那句就住口了,但余音仍像是闷雷一样,不断在李治耳旁震鸣。 这位年轻的帝王脸色有些发白,似是有些吓到了,微微后退了半步,脚下一个趄趔,伸手扶住一旁的御椅扶手,这才让自己保持住平衡,不致于太失态。 “何至……何至于此。” 李治抬了抬手,想要说什么。 他的眼神掠过,与站在朝臣中冷眼旁观的长孙无忌对上。 长孙无忌的眼神冷冽得像刀。 这一下让他惊醒过来,想起来前几天长孙无忌与自己说过的话。 一瞬间,仿佛被戳中了什么痛点,李治险些要大叫出声。 舅舅,是你,一定是你! 你为什么要逼我? 李元景、房遗爱,李道宗、还有高阳,何罪? 他们真的该死吗? 就不能网开一面,留他们一命? “不能!” 长孙无忌的眼神仿佛冰冷的刀子,无情的扎进李治最柔软的心房。 “正因为我是你的舅舅,我必要教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 收起你那无用的小儿女态吧, 你是皇帝, 你是这大唐的皇帝, 你手下有千千万万的子民仰仗你。 你前,有太宗的光芒, 身边,有无数宗室,重臣、将军,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无数的野心家, 他们在虎视眈眈, 等着看你露出破绽。 你只有展现你帝王的一面,狠辣无情的一面,铁腕的一面, 以雷霆之势,将一切敌人斩草除根, 用以震慑霄小。 如此,你的皇位才能稳固, 大唐的政权才能安定。 你还要继承太宗的遗志, 横扫八荒, 让大唐,永远屹立在山巅之上。” “可是……可是上次遇袭,房遗爱不惜性命的救朕,李元景是朕的叔叔,高阳是朕最疼爱的妹妹,你叫我,叫朕如何对他们下手?你叫大唐其他的宗室怎么看朕?” “这就是我之所以说你软弱的地方,如果你从心里真正认可自己皇帝的身份, 就绝不会提出这么幼稚的问题。 天家岂有私情邪? 面对一切问题,你只要考虑,这对你的权力,是有利?还是不利? 这才是你应该做的!” “我不!如果要做一个冷血之人,如果要做一个举刀挥向亲人的屠夫,我要做这皇帝有何用?” 啪! “你真糊涂!若今天坐在皇位上的是李泰,是李恪,你还能活吗?你还能活吗?啊!” 李治身体一震,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脸上的血色尽数褪去, 在无数双眼睛下,狠狠的站在那里,努力让自己保持帝王的威仪。 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软弱。 不仅代表自己,也代表了太宗, 怎么能在这些人面前露怯? 手指用力的扣紧扶手。 终于,他长吸了口气,在空气几乎凝固,寒意透入骨髓的太极殿里,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向着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二人道:“两位爱卿随朕来,其他人皆散了吧。” 皇帝摆驾,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凌烟阁。 这是李治的意思, 对此,长孙无忌轻捋长须,不发一言。 自己这外甥性子是柔弱了些,不过,也适当让他自己多拿拿主意吧。 谁也不是天生会当皇帝的。 想想太宗当年…… 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年轻时的李世民。 永生难忘啊,那个年轻的贵公子,骑着骏马,乘着万丈阳光向自己奔来。 那时,谁能想到,一群年轻人,在他的带领下,居然能建立如此辉煌的盛世。 对了,还记得当时自己也是稚嫩得紧啊。 回忆起当年事,长孙无忌那双冷酷的眼眸里,也难得的稍稍透出些柔和之意。 大兴宫内,三清殿旁一处不起眼的小楼,即为后世名满天下的凌烟阁。。 唐贞观十七年二月,唐太宗李世民为怀念当初一同打天下的众位功臣(当时已有数位辞世,还活着的也多已老迈),命阎立本在凌烟阁内描绘了二十四位功臣的图像,皆真人大小,褚遂良题字,时常前往怀旧。 画像全部面向北方,阁中有中隔,隔内北面写“功高宰辅”,南面写“功高侯王”,隔外面次第功臣。 李治抬眼看去, 赵公长孙无忌第一。 河间郡王李孝恭第二。 莱公杜如晦第三。 郑公魏征第四。 梁公房玄龄第五…… 一个个看过去,这些太宗时的重臣,名臣,皆是太宗创业的基石。 他们有些人还在,但有些,早已故去了。 见到李恪面对这些真人大小的功臣画像发呆,褚遂良与长孙无忌暗自交换了一下眼神,却也不再催促。 来到这里,他们何曾不感概良多? 岁月如白驹过隙,那烽火连天热血沸腾的创业岁月,纵瞬即逝。 时代已经不同了。 但当年同行的同伴,或已作古,或者已成了政敌。 世事如棋,人皆盘中棋子,在什么位置,便做什么事,谁又能真的自由? 纵然做那九五至尊, 看太宗晚年,只有痛苦,哪还有什么自由幸福可言。 “褚爱卿,长孙爱卿,你们看……” 李治回头看向长孙无忌与褚遂良。 月光和凌烟阁内的鲸油灯光,照亮了他的脸庞。 这是一张何其年轻的脸,年轻到长孙无忌都有些嫉妒了。 他甚至一瞬间想,如果换自己变回这么年轻,给他什么功名,什么权势都可以不要。 可惜,这种念头只是一瞬间的晃神,他随即清醒,将这不切实际的念头掐灭。 顺着李治的手指方向,褚遂良与长孙无忌看清了,李治指的那张画。 梁公房玄龄第五。 “梁公为我大唐凌烟阁功臣第五,我们忍心让房遗爱死吗?就不能给遗爱留条活路吗?” 李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哀求。 这个时候,他的脑子里很乱,想到了昔日遇刺时,房遗爱挡在自己身前浴血奋战。 想到了梁公房玄龄。 甚至还想到了武媚娘。 媚娘现在在做什么? 想必是在照顾我们的孩子吧。 “陛下。” 长孙无忌冷哂一声道:“老臣还是功臣第一呢。” “这……” “将来如果有一天,老臣有罪,难道陛下会因为我过去的功劳,而不计较吗?” 长孙无忌上前一步:“何况梁公有三子,房遗爱犯案,只诛遗爱一人,梁公房遗直尚在,有何不可?” 褚遂良看看长孙无忌,再看看李治,轻叹一声劝道:“陛下,长孙大人一番心意,皆是为你铺路啊,李元景,陛下觉得真的无辜吗?” 长孙无忌又道:“我今日其实已经给陛下留了几分薄面了,否则如果在大朝会上时,群臣提出要斩房遗爱,陛下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