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兵者,诡道
“咦?”苏庆节半边被打肿的眼眶里,眼光闪动,显得颇为意外:“问你几次都没说,真是去吐蕃了?” “是啊,别问我为何去吐蕃,这个解释起来话就长了,总之我去了吐蕃之后,才发现,这……” 简单三言两语,将吐蕃横扫雪域高原之强,向苏庆节言明。 苏庆节不由陷入沉思。 又走了片刻,眼见前方一处宅子,苏庆节反应过来:“书房到了,你先进去。” “那你呢?” “我这样子,可不能让我爹看见。” 苏庆节捂住红肿的眼睛,悻悻然的道:“等我好好练练,回头再找你比试。” 这小子,心高气傲的紧,肯定是不服输的。 “行行,随时恭候。” 苏大为憋住笑,看着苏庆节一瘸一拐的溜走,他向守在门外的苏府下人点点头,看到下人进去通传。 片刻之后,苏大为在侍女的接引下,走进书房。 苏定方的书房,和一般的文人雅客不同。 开门就看到正面墙上悬挂着大大的一副地图,上面注明了大唐疆域,以及西域诸国,并高句丽等半岛地形。 当然,是比较粗略的那种,古人的地图,再精细,也远比不上后世。 稍微精细一点的,属于军用地图,那是国之重器,等闲不可示人,更不会挂书房里了。 左面的墙上,挂着各种刀剑强弓,兵器甲胄,显示出主人的身份。 右边的墙上有一个半嵌入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籍。 不过按苏定方为人,多半是兵法之类的书。 苏定方此时正坐在前方的桌案前,低头看着一张摊开的地图。 桌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些拇指大小的木刻小人,分黑白二色。 小巧精致,栩栩如生。 在读书办公的桌案一侧,还有一个稍小的木几,上面置有茶具和矮凳,显然是为了待客和喝茶之用。 “国公,阿弥来见你了。” 苏大为站在堂前,向苏定方叉手行礼。 一直全神贯注在地图上的苏定方,听到声音,这才抬头看过来。 “来了?” 苏大为与他目光对视,心头不由一震。 苏定方,老了。 之前在军中,只觉得他锐不可当,气势逼人。 行动举止间,从来都是虎虎生风。 但是此刻,在这间书房里,苏大为看到的不是那位大唐名将,而是一名垂垂老者。 苏定方的眼神有些浑浊,神态透着疲惫,两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看上去,比去年在军中时,苍了憔悴多了。 “国公,你……你要保重身体。” 苏大为情不自禁道。 在军中,苏定方既是他的上官,又是他的良师,对他多有提携关照,还不吝指点苏大为用兵之道。 是苏大为最为尊重的军神。 这一点上,甚至要超过对程知节。 程知节处事圆滑,擅于拉近关系,平时关起门来,和苏大为就如子侄,毫无架子,倒是更亲近些。 苏定方的严肃和沉默,总让人有一种距离感。 不知这位大唐军神在想些什么。 但是从心里来说,苏大为却更敬佩苏定方一些。 “毋须见外,坐吧。” 苏定方朝待客的小木几一指,目光又看了一眼侍女。 引苏大为进书房的侍女蹲身行了一礼,倒退着出门,将门带上。 “国公,您今天找我来是?” “坐。” 苏定方言简意赅道。 他起身走到小几边坐下,伸手开始弄着小炉,看样子是要自己动手烹茶。 苏大为忙上来想要帮忙,却被他摆手拒绝。 这才在苏定方对面的小凳上坐下来。 看着苏定方煮水,洗茶,一道道工序十分严谨,却又有一种干净利落,赏心悦目之感。 整个过程里,苏定方没说话,苏大为也不开口。 书房里为之沉默。 却绝不尴尬。 煮茶,似乎成了连接两人的桥梁。 一直到茶水沸腾,苏定方才如释重负的长呼一口,提起茶壶,替苏大为与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热气蒸腾,书房里充满一种沁人心脾的茶香。 心绪为之宁静。 充满寂静之美。 苏定方以手示意,自己端起茶杯在鼻下轻轻转动。 碧绿的茶汤在杯中荡起圈圈涟漪。 香气扑鼻。 过了片刻,苏定方端杯到嘴边,微抿了一口。 茶水在舌尖翻滚,待稍凉,方才滚落喉中。 苏大为见状,学着他的样子,浅尝了一口,顿觉得一缕苦涩在舌头蔓延,至中途,又变成妙不可言的回甘。 齿颊为之留香。 苏大为的眼睛一亮。 “好茶。” 不光是茶好,苏定方这烹茶的手艺更好。 单看外表,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位大唐赫赫有名的军将,居然能烹一手好茶。 苏大为喝的茶也不少了,在玄奘法师那里喝过,也曾尝过武媚娘的茶道。 总的来说,各有各的妙处。 但都比不上今日苏定方烹的茶,让他如此难忘。 茶、水、火候,这三者缺一不可。 “治大国如烹小鲜,而治军,如烹茶。” 苏定方轻轻将杯放下,抬眼看向苏大为:“阿弥,你以为如何?” 这话,听着像是老师出了一道考题。 苏大为不由一愣。 苏定方这是什么意思? 让狮子叫自己过来,却又不说话,而是烹茶请自己喝,然后又抛出这样的问题。 想考我兵法呢? 一时不解其意,又不敢乱说。 在苏定方面前,他连大气都不敢出,不是怕,而是敬。 就像是人面对一座高山,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总觉得苏定方的话必有深意。 只是自己一时没能参透。 “治大国如烹小鲜,是因为越是国之大事,越不可急躁,须得耐心,慎重;而治军如烹茶,则是指,治军就……” 苏大为一时舌头打结,真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就见对面的苏定方笑了。 “你无须紧张,我找你来,是想和你谈谈用兵之道。” “求国公指点。” 苏大为忙抱拳。 大唐虽然武功赫赫,但当世公认的名将,用兵名家,其实也不过寥寥数人。 自从李靖等人故去,这样的兵法大家就更少了。 而苏定方,是当前大唐公认的名将,战神,第一人。 舍苏定方外,大唐活着的将军,当世再无一人有他这般赫赫战功。 一人连灭东西两突厥。 成就名垂青史的神话。 就算卫霍复生,也不能望其项背。 而苏定方的用兵之法,也被无数人去研究,揣摩,并品头论足。 但可惜,无人能复制他那样的战绩。 更无人能打出他那样,以少胜多,千里奔袭的闪击之战。 其疾如风,其静如林。 侵略如火,不动如山。 苏定方得其精髓。 “我的兵法,一半是自学,一半是得当年卫国公李靖指点,后来我又将此法传了裴行俭。” 苏定方为人寡言少语,甚少说这么多话,今日算是罕见。 苏大为凝神细听,不敢漏了半个字。 之前在军中,虽然也得到苏定方的指点,但那都是只言片语,随意为之。 像这样,特意找他来,并说想指点他兵法,这是头一回。 这也是莫大的机缘。 耳中听到苏定方继续道:“同样一本兵书,有的人看了能取胜,有的人除了口出大言,却一无所获,这是人的根器不同。 当今之世,想要将所学传承下去,不光是需要好的老师,更需要有悟性的弟子。” 他目光灼灼的看向苏大为,这一刻,身上的老态不翼而飞,而是名震大唐的军神苏定方。 “这些年来,想拜我为师,求我兵法之人,如过江之鲫,但我一一拒绝,因为我知不得其人,不可轻传,如今也只传了裴行俭一人。 我老了,还不知能为大唐征战几年…… 去岁在军中,我观其言,察其行,觉得你是一个可造之才。 若能继承吾之兵法,则当世除裴行俭为,又可替我大唐多造就一位名将。 不知,你可愿学?” 苏大为此时,内心充满了震骇。 这特么的…… 茶,苏定方都烹好了。 想收徒的心意,和用意,都说得清清楚楚,安排得明明白白。 只要苏大为纳头一拜,双手奉茶,这师徒的名份,就是实锤了。 自己将成为大唐自裴行俭后,唯一得传苏定方兵法的人。 这机缘,简直比上天掉馅饼更不可思议。 只要纳头便拜,口称老师就…… 但是等等。 哪有这么容易? 裴行俭继承苏定方的兵法,日后更是继承苏定方在军中的威望,继承这份军望和政治遗产。 此后终身为大唐征战到死。 今天这一拜不要紧,这就等于在自己身上也打上苏定方的铬印。 军神的弟子。 那以后大唐对外征战,自己去还是不去? 天子李治一道诏令,说这兵法李靖传苏定方,苏定方传你,乃是屠龙之术,你不替大唐开疆拓土,你还想在长安养老? 提兵数万,马革裹尸已经是最好的宿命了。 李靖到老了还要陪着太宗皇帝征高句丽,行到半道身体走不动了,凄惨无比。 苏定方替大唐东征西讨,最后病逝于军中。 裴行俭同样征战不止,在出征前病逝。 但凡被铬上大唐“名将”、“军神”二字,未来的命运就注定了。 这一生,不是在征战,就是在去征战的路上。 这,真的是自己所希望的未来吗? 一时间,苏大为不由迟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