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出好戏
布团是从死者的食道里取出的。 明显是吞咽到一半,还不及到胃里。 也幸亏如此。 如果真到胃里经由胃液腐蚀,只怕也看不出上面的字迹了。 以此推断,死者刚吞咽不久,即遭凶手斩首。 之所以苏大为要找老鬼桂建超帮忙,而且做得如此隐蔽,因为在唐时,不,应该说在古代,对死者都有一种尊重。 生体发肤,受之父母。 死者为大。 一般非十恶不赦,都会留个全尸。 哪怕斩首,事后都会有专门的缝合匠,帮着将头颅缝回脖颈上,好留个全尸下葬。 这个时代的仵作,如果不是特别重大的案件,有上面的官员或天子下令,是绝不会轻易剖人尸体的。 仵作如果不经上面命令,这样做了,一但发现便会获罪。 这种事,属于“黑活”。 苏大为自然只能找桂建超这位长安县刑名第一,“第一刀”来帮自己完成。 至于崔六郎,则是见证。 到底这件事,是属于倭正营的案子,与倭人细作有关;还是一般的凶杀案? 苏大为相信解剖尸体后,会找到答案。 “念啊。” 崔六郎嘴唇哆嗦了一下,一个音也发不出来。 苏大为见状,伸手将布团从他手中夺回来,看了他一眼,低头将布团展开。 月黑天高,却在这一刻,头顶的云层奇迹般的飘散出一条缝隙。 银白的月光笔直的洒下来,正好照在院子里。 苏大为眼睛一眯,看清布上被人以黑色炭条勾勒了一个笔划。 难怪崔六郎念不出来。 乃是一个“l”笔划,像是“凵”未写完。 高大龙从一旁投来目光:“这是什么字?” 很遗憾,他虽为丰邑坊大团头,却是没正规的进过学,大字不识。 所以看着这个笔划,只觉得一头雾水。 “六郎,这个笔划,你识得吗?” 苏大为没回高大龙,只是将布帛展示给崔六郎看。 天上的月色正好,他能够看得清楚。 “仵作在蛇头的随身物品里,确实发现有炭条,我还以为是做引火用的,没想到,这蛇头居然还识字,而且在死前,还做了这件事。” 高大龙啧啧称奇。 不过又有几分自得的样子。 提醒苏大为来验看蛇头的尸体,可是他第一个提出的。 那日找到头颅,他福至心灵,想起当日验尸时,仵作曾发现蛇头的衣摆缺了一角,却始终没在现场找到缺失的衣角。 高大龙有所怀疑,可惜好说歹说,仵作死活不肯解剖尸体。 这件事,还是跟苏大为说比较爽利。 一下便解决了。 “六郎,你认识吗?” 苏大为再次出声,只是语气更加严厉了些。 崔六郎身子一抖,用力摇了摇头:“不认识,很多字起笔都是如此,出、函、凶,皆有可能。”他的眼神有些游移。 苏大为看在眼中,微微点头,附和道:“是,你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你忘了一事。” “何事?”崔六郎神情越发飘忽,但还在极力装做镇静。 “这一笔,像不像‘山’的起笔?” 苏大为扬了扬手里的布团。 崔六郎脸色突变,突然伸手,从苏大为手里抢过布团。 也顾不上手里的尸臭和腥臭味,在所有人惊骇之下,将布团塞入嘴中,拚命咽动,想要吞下去。 “六郎……” 苏大为看着他的表演,平静的道:“你看看我手里是什么?” 他摊开掌心,那块带血的布团,还好好的在其掌中。 究竟是什么时候调包的? 在场的除了高大龙,无人看清。 崔六郎脸色一变,只觉喉头腥臭欲呕,再也忍不住,跪倒在地“哇”的一声,将喉咙里的东西,连同鼻涕眼泪一起吐了出来。 这一幕,把所有人都看傻掉了,包括崔六郎带来的那些心腹。 来之前,怎么都料不到,会是这个结果。 “大龙,把他看管起来,待天亮好好审问。” 苏大为俯视着趴在地上不断干呕的崔六郎道。 高大龙点点头:“交给我。” 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肩膀,苏大为看了看天色,颇有些无奈道:“当真是一出好戏,可惜了我这身衣服。” “衣服怎么了?” 高大龙一边制住瘫跪在地上的崔六郎,一边下意识抬起右胳膊闻了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啊?” 小桑也配合高大龙,将崔六郎带来的人都控制住。 “这身尸臭味,我没法直接回去,要让小苏他们闻到,又要解释半天。” “呵呵,这个好办。” 高大龙如老鹰抓小鸡般的将崔六郎轻松提起:“林老大你还记得吗?澡堂如今重开了,还在老地方,他还是那里的管事,这个时间,别人没法洗,但你肯定可以。” “哦。” 苏大为眼睛一亮。 东方雄鸡唱响三遍。 天光大亮。 苏大为揉了揉眉心,活动了一下肩膀。 他昨夜匆匆去林老大的澡堂沐浴一番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想起一事,匆匆赶往不良人公廨。 各种密令被他以不良帅的身份,流水般分派下去。 如今,却是收网的时候了。 “苏帅,茶。” 南九郎走上来,端上茶水。 苏大为微微点头:“八爷还没回来?” “他那里遇到点小麻烦,不过应该无甚大事。” 南九郎就笑了。 麻烦是一有点。 苏大为的命令是,让钱八指将西市鲸油灯坊的掌柜之一,崔三郎“请”回来。 说是请,这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先礼后兵是少不了的。 估计这会,钱八指已经礼过了,崔三郎定不会卖不良人面子。 堂堂清河崔氏,什么时候会把小小的不良人放在眼里。 不过没关系,有苏大为撑腰,钱八指就算是掳,也能把崔三郎掳来。 苏大为并不着急。 他低头,翻阅着手里一份供词。 这是昨晚抓捕了崔六郎后,命周扬和高大龙两人连夜审讯得来的口供。 苏大为一边喝着茶水提神,一边细细琢磨着。 距离真相,似乎又接近了一点。 他一直怀疑,倭正营的事,是否真能对倭人保密,两年的时间里,是否也有对方的细作进行反渗透。 这是极有可能之事。 否则没有理由,倾长安所有刑名高手,居然这么长时间,还不能抓住倭人的马脚。 当年自己一出手,可是将高句丽的整条情报线,都给破坏掉了。 若倭正营那么多人,还不如自己一个…… 要么这些人都是酒囊饭袋。 要么,就是被人家玩了“无间道”。 崔六郎,会是“内鬼”吗? 这案子查到鲸油灯坊,到崔三郎那里,崔六郎就有停手的意思。 若不是周扬发现此案,崔六郎恐怕已经寻个由头结案了吧? “阿弥,人我带回了!” 公廨外,响起八指熟悉的喝声。 虽然已经年过五旬,但八指的声音依旧是中气十足。 随着他的声音,他手里牵着根草绳,将一个布袋套头的人,给拉进了公廨。 苏大为见状,不由哈哈一笑。 “八爷,给他解开吧。” 钱八指转身手腕一翻,那根锁死的草绳立刻“啪”的一下松开。 虽然钱八指比常人缺了两指,但他刻苦练习,八根手指反而比常人十指更灵活。 双手一松,那人立刻手忙脚乱的将套在头上的布袋脱下,狠狠的掷在脚下。 不是崔三郎还有谁。 这位年轻的灯坊掌柜左右看了一眼,目光终于落在苏大为身上。 “原来是你……” “你还记得我?” “呵呵,长安不良帅,你用这种手段绑我来,可有县君之令?还是你私下拿人?”崔三郎咬牙切齿的说着,显然愤怒到极点。 他身为崔氏,在西市经营着生意,任谁见到他,都要拱手施礼,喊一声崔郎君。 堂堂帝都长安,天子脚下,何曾有人敢这样羞辱他。 他感到愤怒,更感到恐惧。 要是对方有歹意,将自己弄到没人的地方去一刀了结…… 不行,看来以后身边得带些武人做护卫。 心里想着,他向苏大为怒声质问:“你们不良人,就是如此做事吗?今天你必须得给我一个说法!” “呵呵,有点意思。” 苏大为没有急着回他的问题,而是侥有兴致的道:“上次我去你店里时,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但你一眼就认出我……你查过我?” 看着崔三郎脸上微微变色。 苏大为接着道:“还是有人跟你提起过我?” 看了看崔三郎紧闭着嘴,那副要死扛到底的神情,苏大为轻轻弹了弹手指:“我敢让人拿你来,就是有把握从你这有我想要的东西,你可以选择不开口,但我保证,有一百种方法,会让你主动说。” 看着崔三郎犹自梗直脖子,一脸抗拒,苏大为微微笑道:“既然如此,八爷,你把他带下去,好好招呼一下。” “苏大为,你想做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敢对我用刑?我是清河崔氏,你敢动我?你动我一下试试!” 崔三郎两眼赤红,脖颈上的大筋浮突起来,被钱八指反剪着双手,冲苏大为愤怒的吼叫着。 “崔六郎告诉你我是不良帅,没告诉你,我还有另一层身份?” “你还有何身份?” 崔三郎一句吼出来,猛地变色:“你敢诈我!” “这是你自己说的。” 苏大为目视钱八指:“带下去,不要有明显的伤。” “放心,老子干这活不是一两天了。” 钱八指呲牙一乐,露出满口的黄牙,看那笑容十分瘆人。 崔三郎感觉自己头皮都快要炸了。 “苏大为你敢!你会后悔的,你敢动我,一定会后悔的!”他厉声发出威胁。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喊:“苏帅,故人来访,可还记得故人吗?” 公廨里,陡然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