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图穷匕见
“隋,大业三年,倭国推古倭王派遣隋使小野妹子至洛阳觐见隋帝。 隋炀帝杨广看到有属国来上贡,原本非常开心,可当他看到国书时,脸都绿了。 推古倭王这傻娘们完全不顾国力和军力的差别,竟然在国书中,以‘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为开篇。 当时隋炀帝的脸就抽了。 作为华夏宗藩体系中的宗主国,天子一词一向只有中原王朝的皇帝才能自居,其余邻国只能以王自居。 倭人的国书,是对炀帝赤裸裸的挑衅,以及对中原王朝的蔑视。” 大战的序幕已经拉开,安文生却在这时,向苏大为讲起了大唐与倭国的恩怨。 严格来说,是倭国与隋的恩怨。 唐承大隋之志。 倭王不自量力挑衅了隋炀帝,现在居然还胆敢主动向大唐发动挑衅。 苏大为凝视着海面上越来越近的倭人战船,脸上微色变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安文生看了一眼他的表情继续道:“杨广当时的心情,可想而知。 但素来脾气暴躁的他,却在当时展示了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该有的反应。 他并没有当场勃然大怒掀桌子,处死冒犯自己的小国蛮夷,甚至没有处罚鸿胪寺官员,只是事后闷闷不乐的吩咐说:以后这种番邦蛮夷的无礼之人,不要引来朝见我了(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阿弥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何?” “事实上大业三年,杨广太忙了。他改官制、颁行《大业律》、修驰道、防范突厥,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撸起袖子,准备大嘴巴子先抽高句丽了。” 安文生忍不住摇头道:“若不是隋在高句丽城下折戟沉沙,以杨广的脾气,事后定会找倭人报复。” “这个我知道。” 苏大为点点头:“史书上记录了隋炀帝相关的三件事情。第一件是隋炀帝特地找了鸿胪寺卿询问倭国在哪? 第二件事情,下令江都制造可以出海远行的大海船。 第三件事情,在隋炀帝回书推古倭王时,针锋相对的写了‘皇帝问倭王’的开篇,表达了自己强烈不满。” 安文生抚掌道:“说得不错,那……” “所以对小日……小小倭国,我们大唐要临以天兵,一次把他们打痛打残,甚至如百济一般,将倭王献俘于长安。 将倭岛纳入我熊津都督府的治下,如此以来,倭国自然不会再出乱子。 以后也都不会再成为中国的威胁。” 中国,即天下之中。 这个词最早出现在西周。 后世有一青铜器名“何尊”,1963年出土于陕西宝鸡。 铜尊内胆底部发现有一篇一百二十二字的铭文。 铭文写道“惟武王既克大邑商,则迁告于上天曰:‘余其宅兹中国,自之辟民’”(周武王在攻克了商的王都以后,就举行了一个庄严的仪式报告上天:“我已经据有中国,自己统治了这些百姓。”) 而其中“宅兹中国”是“中国”最早的文字记载。 此后的中原王朝,亦皆称中国。 顺带一提,白江口之战后,倭国学大唐学得彻底,把去朝见倭人天皇,称之为“上洛”,意味上帝都洛阳朝见天子。 同时倭国也一处自称为“中国”。 学得很彻底。 安文生看了一眼苏大为,喉结蠕动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他原本的意思,是想劝苏大为不要在倭人身上浪费太多精力。 当年隋炀帝都没做到的事,我们如今不过是熊津都督府,把这些倭人打退也就是了。 主要精力,还是要放在治理百济土地上。 但是听苏大为的意思,大有不破楼兰誓不还。 好像还想跨海直接打上倭岛。 这…… 安文生不确定苏大为是一时兴起,还是真这么想。 大战即将爆发,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 他决定,等打完这场海战,再与苏大为好好谈一次。 咚咚咚~ 沉重的鼓声,从大唐楼船上响起。 苏大为的坐船上升起熊津都督大旗,并及各色彩旗令旗。 唐军的鼓是用二十年的蛮牛皮制成。 鼓声雄浑,音如炸雷。 刘仁轨全身披挂甲胄,向着苏大为大步走来。 走到近前,抱拳鞠躬道:“苏都督,敌船已近,请允许末将迎敌。” “你放手去做,授你临机决断之权,不必事事向我禀报。” “是。” 刘仁轨豹目中光芒一闪,用力抱了抱拳,转身大步离去。 一边走,一边喝令兵卒,将一道道命令流水般的传出。 唐军楼船上,鼓声渐变。 彩旗在望塔上被兵卒按着某种特定节律挥舞。 激昂的号角声吹起。 唐军七艘楼船开始变阵。 苏大为的主舰不动,两旁各三艘楼船左右张开前出,如同两翼。 而围绕着楼船的大小一百七十余艘战舰,驶出白江港,主动迎向倭人的战船。 双方的鼓声越来越响,眼见着即将接战,突然,从倭人的船队里,飞出一艘小船,如箭一般,脱离倭人船队,向着大唐楼船驶来。 行到半途,已经被刘仁轨的水师船队截住。 一番对峙盘问,唐军战船中的鼓声稍缓。 随即由唐船左右夹着倭人小船,来到苏大为的楼船下方。 早有唐军传报,来者,是倭人的使者,求见唐军主将。 苏大为向左右看了一眼,身旁的安文生和阿史那道真、崔器等人,都是一脸古怪。 “这倭人,安的什么心?船都快冲到鼻子底下了,现在还派什么使者?” “先礼后兵,看看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苏庆节道。 苏大为点点头,向身边兵兵附耳交代几声,然后一抖披风:“把人带上来吧。” 天空,阴云渐聚,彤云密布。 海面上风浪渐大。 楼船随着波浪,不住起伏。 一名身穿官袍的矮小倭人,被兵卒领上楼船。 在上船之前,倭人的刀已被缴了,身上也经过唐军严密搜身。 倭人的船,在距离船军水师两箭之地,暂且停驻。 似乎是要根据使者传话的结果,再决定打不打。 倭人使者年约三旬,身材矮小,一双细小的眼睛,眼珠却十分灵活,一上船就左右张望。 他一眼看过去,在唐军的楼船舺板上,有一员年青的将领,一身明光甲,身披血红披风,如苍松般立于船头。 这将领年纪实在年轻。 脸庞上棱角分明,一双眼睛透着威仪。 古铜色的肌肤,透出一种野性的力量。 特别是他的鬓发。 不像一旁的唐军将领戴着头盔,而是一手按刀,一手挟头盔于腋下。 随意束起的黑发,随着海风舞动。 如燎原之火。 倭人心里一动。 来之前,他已经得过授意,心知这位必是大唐新任命的熊津都督苏大为。 但他却没急着上去,而是把眼偷看苏大为身边。 两边各有数名大唐将士,如标枪般立于船头。 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年轻。 看上去都是二十许。 一个个身上都带着令人瞩目的傲气,仿佛耀目的阳光,令人不敢逼视。 倭人还待多看几眼,身边南九郎早就喝叱道:“来使无礼!” 按刀立于船边的一帮大唐府兵,同时大喝道:“大胆!” 倭人脸上露出畏惧之色。 他收慑心神,小心翼翼上前两步,又偷眼瞟了一眼站在苏大为身侧稍远,被唐军兵卒隔开的扶余丰等人。 眼中闪过一抹惊异,忙借低头掩饰道:“在下藤原义人,为吾王使者,向大唐熊津都督传话。” “倭王?” 苏大为眉头微微一动。 他随手将手里的头盔塞到安文生怀里,不紧不慢的道:“齐明倭王不是死了吗?这么快又有新倭王?” 苏大为早就通过各种渠道,得知倭国国内正经历一场权力更迭。 但是按他对后世历史的记忆,齐明天皇挂了以后,应该是中大兄掌权。 怎么现在又出来一个倭王? 是自己记错了,还是又生出什么蝴蝶效应? “新倭王是中大兄吗?” 苏大为随口一问,却令藤原义人心中剧震。 显然这位大唐熊津都督对倭国内情,相当了解,而且十分关注。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藤原义人低眉顺眼道:“吾王名高市,继位为新王。” “高市?”苏大为皱眉念了一便。 他记得,高市不是那个天武天皇的长子吗? 脑子有点乱,人和时间线对不上。 算了,也不用去细想,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带来的历史改变,引起的历史改变。 苏大为目光从藤原义人脸上扫过:“我听说你们倭国内有一个大臣名藤原镰足,不知与你是何关系?” 苏大为每说一句,藤原义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的神态越发恭敬,低头道:“藤原镰足,是我家族长兄。” “哦,听说你们的大化革新,是向大唐学习……” 倭国大化二年(646年)正月初一,倭王孝德颁布《改新之诏》,正式开始改革。 其主要内容是:废除大贵族垄断政权的体制,向中国唐朝政治和经济体制学习,成为中央集权国家。 这个举措,才真正令倭王的权力,得到增强。 苏大为话锋一转:“现在倭船云集于此,是想同大唐开战吗?” 藤原义人的脸色由白转红。 哪怕倭国上下真有此心,也绝不能在此时由他开口说出来。 否则只怕不能活着下船。 他喉结上下蠕动了一下:“敝国上下,并不是要与大唐开战。” “既来我大唐熊津都督府白江村,不为开战……” 苏大为冷笑一声:“那便是来向大唐称臣了?” 藤原义人身体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