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风暴
明明是春月,但紫宸殿里的气氛,却像是数九严冬。 冷得几乎令人灵魂为之冻结。 而一切的寒冷源头,来自大唐皇帝,天可汗,李治陛下。 这位看起来温和的帝王,肥胖的脸上,双眼微眯着,偶尔透出的精光,显示出他的内心正在激烈斗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苏大为以为,李治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的时候。 他终于听到李治发声问:“此事,还有谁知道?” “回陛下,臣昨夜查知此事,立刻便来回禀陛下,并无旁人知晓。” 李治再一次沉默下去。 周围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瑟瑟发抖。 就连记录帝王起居注的官吏,在卷宗上落笔的时候,手腕都忍不住颤抖。 苏大为此时与李治谈话的内容,非同小可。 这很可能会在平稳的朝堂上再掀波澜,甚至一手改变李治朝在麟德年间的政治格局。 不知多少人会人头落地,多少高官门阀会落入尘埃。 还有,今天在紫宸殿里这些人,会有几人能活下去? 灭口? 一些不想传出外朝的话,选择性的将身边的太监宫女清除一批,这是惯例。 就如同打扫屋子,换一批家俱般。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无数人急促的呼吸声,狂乱的心跳声,被掩盖在一片死寂之下。 “几具甲?” 李治终于再一次开口。 “七具。” 苏大为的回答,令李治的手指微微一滞,在扶上抚摸的动作停住。 七具,说少不少,说多又不算多。 若二三具,那便没太大威胁。 若是十具以上,定斩无赦。 这七具,刚好卡在中间。 而且李治还有一个怀疑,会不会是有人对李义府栽脏嫁祸? 除去李义府,谁人可以得利? 朝堂上的权力平衡,又将有什么样的变化。 他在思考。 至于苏大为,他倒是没太怀疑其用心。 甚至这番对话?一直没有提到的一个点就是“你苏大为为何要夜探中书令府上?”。 这个问题?双方都心知肚明。 若开口问了,反倒落了下乘。 苏大为知道?李治透过都察寺的信息?告诉苏大为,天子想要重新划分都察寺的权力?要行削弱和再平衡。 所以苏大为自然有对李义府的怨望。 对李义府出手,虽不合理?但合情。 而苏大为也知道李治知道这个情况。 所以双方极有默契的没有提这个话头。 李治虽然防着苏大为?但这是基于帝王心术的考虑,并非真的怀疑苏大为对天子的忠心。 否则就不会一再给苏大为机会,让苏大为能在战场上屡立战功。 而李义府这件事,苏大为有查的动机?却没有嫁祸的动机。 嫁祸当朝中书令?那不仅是小瞧了李义府,也是污辱了李治的智商。 但,这并不能排除,朝中是否有其他势力,或者个人?想要除去李义府。 毕竟做为李治的白手套,这些年?李义府肆意妄为,得罪的人?也实在太多了。 这种臣子,属于孤臣?一但失势?便会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死无葬身之地。 “这件事,朕知之。” 李治缓慢,且凝重的道:“苏大为,你还有别的要事启奏吗?” 苏大为心中一震。 陛下的话里,明显带着一丝疏远,难道他对我起了疑心? 但很快,苏大为反应过来。 李治没有表态,就是最大的态度。 这件案子,非同小可。 李治一定会查,但绝不会让都察寺再介入。 而且此次苏大为带着都察寺天字组,在没有取得李治旨意的情况下,擅自潜入李义府的府中,已经引起李治的警惕。 所以接下来,李治对都察寺的后手安排,甚至可能会提前。 防止都察寺的势力进一步膨胀。 重点防止苏大为在其中的影响力扩大。 而对李义府藏甲和金宝神枕之事,李治会按排其他的重臣去追查,势必会查个水落石处。 当今的天子,虽然给后世人留下“懦弱”、“仁善”的刻板印象。 但身处在时代中,苏大为深知,李治的精明强悍。 这位天子,可是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大唐天下那么多事,有哪一件,能逃过陛下这双眼睛。 “阿弥,你觉得,李义府与高阳的案子有关吗?” 李治忽然开口,令苏大为一怔。 他想了想道:“臣不敢妄言,但宝枕原本为公主贴身之物,而且也与巫咒之事有过牵连,这些事,大慈恩寺的几位法师都知道。” “朕知道了。” 李治拍了拍扶手:“你继续追查高阳的案子,不要为别的事分心。” “是。” 苏大为心道:果然如自己所想。 只要能令李治对李义府起了疑心,自己今天这趟入宫,就不算白来。 目地算是完成了大半。 估摸着李治也该厌烦了,正当苏大为准备识相的,主动告辞离去。 只听有小太监站在殿外传唱道:“启奏陛下,东台侍郎求见。” 李治抬起的手,向旁挥了挥,本来要令苏大为退下,突然又改了主意:“苏大为,你且在一旁候着,耳朵竖着,嘴巴闭着。” “喏。” 苏大为不知李治如何想的。 不过既然命自己候着,他便乖乖走到殿中道旁,背对着一根红漆大柱,垂手侍立。 就和殿上那些侍奉的太监宫女一般,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出声。 李治伸手示意了一下,侍立在他手边的王伏胜扬声道:“传东台侍郎入见。”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抬袖,抹了一下额头上渗出的冷汗。 大殿外。 东台侍郎郝处俊沉默站立。 他的面容沉毅,双目炯炯有神。 虽然满头银丝,但依旧显得精神健旺,让人不敢轻视。 听得殿内传出传召之音,郝处俊整理了一下官服,双手执笏板,迈着方正的步子,走入殿中。 “臣,东台侍郎郝处俊,参见陛下。” 郝处俊立于殿中,双手执笏板,向着李治郑重一礼。 “免礼。” 李治虚抬右手:“东台侍郎求见,可是有要事?” “确有一件事,臣拿不定主意,所以求见陛下。” 郝处俊的话说完。 李治便忍不住向立在大殿一侧的苏大为,看了一眼。 这一眼的眼色有些复杂。 既有一种,“和你一样”的意味。 又有一种,“你都察寺不是什么都知道吗,可知东台侍郎是为了何事”? 这样几种情绪。 苏大为站在那里,心中飞快盘算。 但在面上,十分严肃,面无表情得好像当初的李思文一般。 对于李治那个眼色,他看懂了。 不过他更懂之前李治让自己带耳朵,闭嘴巴是什么意思。 多看,不说。 观其不语真君子。 非大朝会的日子,朝中重臣突然求见,必然是有要紧事。 果然,郝处俊在得到李治首肯后,郑重一礼道:“臣此次来,是接到几份重要奏折,这些折子,皆参中书令李义府贪脏枉法,民怨极大,臣不敢擅专,请陛下察之。” 说着从袖子里取出几分奏折,双手奉上。 太监王伏胜小心看了一眼李治的表情。 这个时候,李治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在不久前,苏大为说李义府的事时,李治是反常的严肃,甚至是冷漠。 但是到现在,却是平静。 这依然是反常的。 东台侍郎为过去门下省,负责审核朝臣奏章,复审中书诏敕,有认为不当者,可以驳回,称“封驳”,是审议机构。 所以郝处俊收到下面诸臣递上的折子,有审议之责,遇到重大问题的,可以直接向李治禀报。 他此次来,属于职份之内。 并不出奇。 奇就奇在,时间节点这么好,刚好是苏大为说完李义府,东台侍郎便来递上弹劾李义府的折子。 世上真有这般凑巧之事? 按李治的性格,他肯定是起疑心的。 可是他现在,面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平静得可怕。 李治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熟知他的王伏胜,忙鞠躬点头,然后快步下去,走到郝处俊前,接过奏折,又小快步的上去,将奏折置于李治面前的桌案上。 “陛下。” “念。” 王伏胜忙点头,伸手揭开第一份奏折。 一眼看过去,他的身体好似微震了一下,舔了舔唇,低声道:“右金吾仓曹参军杨行颖告发李义府,言:李义府向长孙无忌之孙长孙延索取七百贯,得授司津监一职。” “谏议大夫弹劾李义府,私占长安城外,百姓田亩两百顷……” “西台侍郎弹劾李义府,主持铨选,私相卖售……” 铨选是指选官制度。 唐五品以上官员由皇帝任命,六品以下官员除员外郎、御史及供奉官外,文官由吏部,武官由兵部,按规定审查合格后授官,称为铨选。 如今,铨选之权,李治是交给李义府。 也就是大唐官员中人事升降任命,李义府掌着方向,只用把结果呈报给李治即可。 这里面有没有询私舞弊的空间? 绝对有。 在去年末得时候,李治就听到风声,私下与李义府谈话,提醒他注意收敛。 但从眼下这些事来看,李义府非但没听,反而变本加厉。 苏大为注意到,王伏胜每念一句,李治的脸色就变得难看一分。 但是更可怕的一封弹劾奏折,随着王伏胜的口,念了出来。 “西台侍郎弹劾中书令李义府,府中请术士杜元纪望气。” 咯噔! 苏大为仿佛听到空气里,有某种平衡线被撕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