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山海经.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 西晋郭璞注:“或作女娲之腹。” 又云:“女娲,古神女而帝者,人面蛇身,一日中七十变,其腹化为此神。” 巴颜喀拉山,神女峰地宫之中。 浑身沐浴着光芒,纯洁得好似天使般的腾迅,伫立在冰棺旁。 目光仿佛跨过无数时间长河,落在苏大为身上。 “你眼下出现在这里,乃是我的意志,将你接引至此。” 苏大为听着腾迅说话,只觉得荒谬。 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那自然是小苏的身体出了状况。 需要寻找圣女解决。 而圣女,又是苯教出身,自然需要返回圣地。 之前苏大为曾一度怀疑圣女便是腾迅化身。 种种痕迹,皆指向巴颜喀拉。 但现下,听腾迅所说,这一切,皆是她的安排? 实在匪夷所思。 苏大为按住心头的冷意,双眸射出光芒,直透向腾迅。 若是寻常异人,被他眸光一扫,自然纤毫毕现,再无秘密可言。 但腾迅并非普通异人。 甚至远超一般诡异。 包裹着腾迅的光芒,如一枚光茧,隔绝内外。 就连苏大为的天目窥探,也被阻隔在外。 只能依稀看到氲氤光雾中,那惊鸿一瞥的惊世容颜。 她一定生得极美。 “那你为何要将我引到这里来?”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太史令李淳风、丹阳郡公李客师、袁守诚,又或是行者和荧惑桂建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腾迅身上。 苏大为所问,何尝不是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只是到这个时候,苏大为依旧保持着冷静。 并没有因为被腾迅诱至此处,而有丝毫情绪起伏。 这份定力,也不由令桂建超心下暗自动容。 阿弥,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阿弥了。 设身处地。 假若是自己,到了这种境地,面对一个几乎是无法战胜的,如神祗般的存在。 心里也不免会有应激反应。 甚至做出一些冲动之事。 但苏大为明明这样年轻,没有自己几百年的阅历。 他的表现,真的太稳了。 情绪、精神、意识,一切都保持在完美无漏的状态。 哪怕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无法保持这样完美的状态。 地宫中,隐隐传出悠长的呼吸声。 如潮起潮落。 那是李客师与苏大为两人同属鲸息的独有呼吸之术。 气脉悠长。 这一师一徒,虽然从开始到现在,并没有过多交流。 但显然,都有着同样的打算。 调整身体至完美状态。 做好最坏打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怀里的女子,我也有办法治。” 腾迅的声音,依旧是从容不迫,好像掌握一切生灵生死的神明。 “但是,你须答应我一个条件,我才能告诉你一切。” 苏大为平静的脸上,眼中闪过深思:“什么样的条件?” “我现在无法告诉你,须你先答应。” “难道我不答应,你就不说?” “是。” 天底下有这样的霸王套餐? 以苏大为的镇定,这时也闷了一下:“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怀里的女人,便会死。” 腾迅清冷的声音,传遍地宫:“还有你身边那些人,都会死,你也永远走不出这里。”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事实。 以整个山峦为体的腾迅。 隐隐化为大地龙脉一部份。 其庞然巨大,根脉之深,超乎想像。 哪怕苏大为不惧这威势,可小苏呢?小苏怎么办。 还有李客师、李淳风这些人。 此刻都像是对方“人质”了。 “你至少应该透露一点信息,让我做判断,否则我怎么知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要我去死,我也答应?”苏大为双眸亮起血红之芒。 那是心中暴戾的阴神在躁动。 哪怕再怎么理性。 心里的心魔也终于动了。 腾迅依旧是方才那样,光芒吞吐间,隐约见到她的嘴角微微泛起:“天机不可泄露。” 好个天机不可泄露。 贼你妈的! 苏大为冷笑中。 突然听到李淳风发出一声轻哼。 似在惊叹。 眼角余光看过去,苏大为心中一动。 地宫四壁,已经从毫无生机的石头,化为蠕动的血肉。 似是复苏的内脏。 四壁上先前彩矿料的纹绘,渐渐从无序,化为图案。 那是一副副原古先民壁画般的图符。 有的是天降大火。 有的是卵胎被巨人一斧劈开。 有的是天穹破裂,各种妖魔从破口涌入。 还有一个飞舞上半空,人首蛇身,好似传说中女娲的天女,手捧巨石,飞向天空。 这绝不是没有意义的壁画。 更像是苏大为后世所知,那个关于华夏创世的神话。 但是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些疑问在苏大为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没有心思去细想这些。 向着腾迅缓缓问出对他最关键的问题:“是不是要救小苏,就一定要答应你的条件?” “是。” 腾迅微微颔首。 “我等了许久,就是为了等到你,只要你答应,许多问题,自可迎刃而解。” 苏大为在沉思。 他在推演腾迅的意图。 对方以“天机不可泄露”,不吐出任何有用信息。 要他在这种情况下答应,实在难以决择。 但是要救小苏,这似乎又是唯一希望。 答不答应? …… 大唐咸亨元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 首先是大食兴盛。 四月,攻陷怛罗斯。 六月,兵锋直指碎叶水。 大唐藩属突骑施与之交战,大溃。 求援信递至安西大都护裴行俭面前。 同一时间,来自帝国核心,圣人李治的圣旨,也由传旨太监王承恩,颁于裴行俭。 命其收容波斯总督卑路斯,抵挡大食兵锋。 经过半月深思熟虑,为维护大唐在西域的统慑。 裴行俭亲率精锐一万,并统龟兹、于阗、焉耆、疏勒四镇仆从,共计大军三万,沿碎叶水列阵,与大食黑甲兵隔河对峙。 在经过短暂试探后,双方展开激战。 其间互有生负。 战局一度僵持。 八月,西域气温骤降。 大食国不得已暂且退兵。 唐军也就势撤回四镇休整。 此次交手规模不算太大。 双方总计投入兵力不及七万。 然而唐与大食大战的种子,已经埋下。 此时雄踞中亚的大食国,经过四大哈里发时期,进入倭马亚王朝,即穆阿维叶一世时代。 这个时期,大食帝国对外征服达到一个高峰。 东起印度河及葱岭,西抵大西洋沿岸,北达高加索山脉、里海以及法国南部,南至阿拉伯海与撒哈拉沙漠,国土面积达1340万平方公里。 是世界古代历史上东西方跨度最长的帝国之一。 亦是继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拜占庭帝国之后地跨亚欧非三洲的大帝国。 穆阿维叶继任哈里发以后不久,就调兵遣将,东西两面出击。 大将哈贾吉.本.优素福在阿卜杜勒.马利克时代率领阿拉伯军队向中亚挺进,东线大军于公元664年,即大唐麟德元年,占领波斯。 然后挥师北上,进军中亚内陆地区。 先后征服布哈拉、撒马尔罕和花剌子模等广大地区,直至帕米尔高原始为吐蕃所阻。 再然后,阻挡大食军的吐蕃人,一夜之间,忽然不见了。 出现在大食人面前的,是敞开胸怀的富饶土地。 以及,东亚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 第二件对大唐影响至关重要的事是,高句丽发生叛乱。 唐军不得不暂把精力投到东方。 第三件事是,大唐官名复旧,同时改元咸亨。 这一次改元与旧时不同。 乃是圣人李治病体沉重。 下旨令太子李弘掌国,皇后武则天辅政。 但太子年幼,羽翼未丰。 朝中大小事,一时悉决于武后。 第四件事,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在大食兵锋直抵怛罗斯和碎叶水前后,西域数国叛唐。 其中有曾经归降的西突厥、回纥。 朝中宰相李敬玄自去岁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 常自负知兵,屡有惊人之语。 彼时李敬玄对新晋兵部尚书萧礼多有不满,言萧礼不知兵,把朝廷精力投在辽东,忽略西域,乃舍本逐末,欲断大唐国本。 经过数番博弈,李敬玄得武后首肯,亲率十万唐军,前往西域平叛。 咸亨元年五月出发,十月至西域。 半个月后,被西突厥与回纥联军大败。 唐军损兵折将。 李敬玄仅以身免。 那可是十万唐军府兵精锐。 可以说是除了安西大都护外,大唐折冲府仅存的精锐。 其中不少老兵,曾参与征高句丽、西突厥,及平定吐蕃的大战,是追随过苏定方、苏大为的百战精锐。 一战皆没。 一时间,天下震动。 朝廷震荡。 据称辅政的武后,为此大发雷霆。 下旨要斩李敬玄首级,夷平三族。 后为太子李弘劝阻。 念李敬玄旧功,将其贬为衡州刺史,后又改任扬州长史。 未及赴任,便病死路上。 只是纵然李敬玄身死。 唐军不败金身已经被破。 从太宗时期,数十年间,南征北战,东征西讨的唐军,从未有一刻,显得如此衰弱。 而大唐版图的边角,无数藩属国,开始动摇。 似乎,大唐雄踞天下的局面,已经悄然改变。 民间有言:无不败之军,也无不灭之国。大唐自立国起,凡数十载,正所谓强弩不可穿鲁缟,大概,已经到了尽头。 物极必反! 凡以此强大者,也必以此败亡。 民心惶惶,一时间,风雨飘摇。 ……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荡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须,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叹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猛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 “你……回来了!” ……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回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 改天换日。 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 虽然盘坐在云床上,却显得心浮气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剧烈咳喘着,大声道:“来人,朕不舒服,来人!” 守着大门的老太监,撩起浮肿的眼皮,向着殿内看了一眼。 又转过头去。 只当看不到。 李治的脸孔胀红。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 齐恒公称霸,尔后竟被饿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 一想到这里,一种莫名滑稽、荒谬,无可自抑的愤怒,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 然而,没有意义。 李治清楚,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只怕也无人知晓。 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舍却肉身? 何况此法究竟若何,没试过谁能知道。 万一不成呢? 万一转生失败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况,这偏殿如此荒凉。 就算想夺舍转生,又到哪里去找躯壳? 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 纵然夺舍成功,以那老货衰败皮囊,还是五肢不全之人。 对李治来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从登基时起,想做远超秦皇汉武,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悲愤之情,难以自抑。 他想冲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没有意义。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如今,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谁在意? 他已经失去了权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谁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恶的头风,不时的发作。 每次发作,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 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 “参见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令李治吃了一惊。 如今他所处的环境,如同被打入冷宫。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倚着门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外面并没有别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觉? 但是一转头,他便看到,在殿中一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何时来的,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顿时一惊。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认识臣了?” 声音继续响起,透着平静。 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他迟疑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 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殿内黯淡无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盏清油灯。 还远远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随着这两字传出。 恰在此时,外面乌云破开缝隙,有月光自缝隙洒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时四下雪白,纤毫毕现。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 手指颤抖。 脸孔涨红。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两肩宽阔,气定神闲。 面孔黝黑。 双眉如剑。 眼神深邃而平静。 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异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临凡。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红漆葫芦。 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 “苏……县……阿……阿弥。” 李治神色剧变,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 最终,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喊出的称呼。 “你回来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离开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严脸面,被对方践踏的愤怒。 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诣,计划落空的怨念。 还有一丝,对苏大为的期望。 各种念头,在李治心中交织。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肢挺起,一瞬间,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着精芒,透着深沉,还有一种痛惜之色。 一种怒其不争之意。 “阿弥,你可知道,辜负朕多少期望,朕本来想你做宰相,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杀那么多沙门,朕都不怪你,不追究。 连你抗旨不归,朕都忍了。 但你为何……”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情绪激动至极。 “明明说了半年回来,这都两年了,为何现在才回来!为何现在才回来!” 李治用力顿了顿脚:“你知道,朕等你等得多辛苦,你知道朕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吗?” 做为大唐圣人,如此深情的表现,已经是极罕见了。 无不说明李治对苏大为的看重。 对苏大为的用心。 若是换一个人,只怕已经要跪下磕头,诚心悔过了。 但是苏大为没有。 他只是默默点头,平静道:“臣知道。” 李治微微一愣,脑中急转。 苏大为既在此出现,有两个可能,一是苏大为根本就是与那幕后之人联手。 所谓当年的离开,只是一个阴谋。 为的是将自己架空。 但是李治更倾向另一种可能。 苏大为不知政变之事。 他能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大能的神通。 毕竟,他考验苏大为已经十八年了。 一个人能装一时,绝不能装一世。 他并不相信,苏大为真的会背叛大唐。 这种人,有自己的底线和坚持。 虽然看似冷酷,看似任意妄为。 实则挣不脱对亲情的羁绊。 他此次能回来,便是明证。 还好朕当年保持一分冷静,没对他的母亲柳娘子动手。 李治暗呼侥幸。 试探着道:“这次回来待多久?就不走了吧?柳娘子那里,朕一直派人好生照料,还请孙仙翁为其调理,你可放心。” “阿娘那里,我已经看过了,感念陛下照顾她,特来致谢。” “那你……” 李治犹豫了一下,终于不忍了,眼睛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你是怎么进来的?可知朕如今处境?” 说起这句话时,李治不由想起两年前的事。 那时候,上官婉儿带着萧礼披甲上殿。 当时自己还将萧礼错认是苏大为。 谁知,竟是萧礼拥兵叛乱。 但那萧礼不过萧嗣业二子,有何能耐镇住左右领左右府,还有朕的百骑缇骑。 幕后定然有更强大的手,在推动一切。 如今,如今真的苏大为回来了。 朕却要指望他相救。 世事如棋,殊难预料。 在李治殷勤期待的目光下,苏大为缓缓道:“陛下身上的事,苏某虽不清楚来龙去脉,但也能猜出一二。” 昔年李治为了保养身体,找一替身糊弄朝臣,自己则寻偏殿潜修,便已经玩过一次。 只不过,这一次是玩真的。 替身没有,李治是真的被人幽禁于此,出不去了。 甚至有了上次的事,群臣大概真以为,圣人又找地方修炼想求长生去了。 如此激烈的政变,权力更迭,居然没有在朝堂上掀起巨波,这也是李治自己种下的因果。 李治急切道:“既已知道,那你救朕出去,待朕重掌大权,定不吝重赏!” “陛下。” 苏大为看向李治,双眼冷静得可怕。 那目光如同冰刀一般,深入李治骨髓,仿佛看透他的心肝脾肺肾。 直看得李治心头一凛。 此时的苏大为,实过冷静,简直剥离了一切人类的情感。 李治从方才的亢奋中醒悟过来。 双眼深深的看向苏大为。 “莫非,苏大为真与囚禁朕的人一伙?” “没有。” 苏大为摇头:“我现在不能确定是谁囚禁陛下,不过,这不重要。” “为何?” 李治脸上露出错愕之色。 “陛下,你的身体、精神、意志,已经过了最好的时候。” 苏大为平静看着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已经老了。” “你……胡说!朕还没老,朕还活着!” “这些年,朝政皆由武后、太子在打理,陛下醉心长生之事,沉迷佛道密宗,炼丹服药,修炼秘法,早就无心政事。” “你……” “从陛下开始用替身上朝,自己在偏殿修炼服气之法,便已以是明显的信号,陛下你已经倦了,累了。” 李治一时哑然。 他当然可以继续反驳。 但是,有意义吗? 聪明人面前,说那些借口有什么用。 他确实是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也确实是开始寻求解脱之法。 无心理政。 而每一位帝王晚年,必沉迷于佛道之术,炼丹、寻长生之法。 这是不争的事实。 李治已经老了。 “陛下,你执掌大唐二十载。大唐在你的带领下,东西万里,设立安西、安北、单于、北庭、安东、安南六大都护府。 设立若干边州都督府,扼控天下。 西达咸海,北至西伯利亚冰原,东至库页岛,南至华夏最南岛屿。 忆昔麟德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栗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苏大为声音抑扬顿错,极富韵律和感情。 李治看着他,听着他吟出长诗,仿佛又看到昔年苏大为站在含元殿上,朗朗吟出那首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能念出这样诗句之人,必然有一个干净的灵魂。 对大唐,也饱含深情。 绝不可能叛唐。 但李治已经无心听这些了。 他心中像是有一团烈火在烧灼。 “阿弥,只要你救朕出去,还朕自由,你要何条件,朕都答应你,宰相够不够?国公呢?再不行,朕可命你为辅国大臣,可追责太子,如何?” 李治双手下意识挥舞着,仿佛他昔年初登大宝时,站在龙椅前挥斥方遒。 “陛下。” 苏大为沉沉道:“时代不同了,陛下该将大唐托付给太子。” 他的眸光深沉,言语里,有许多未尽之意。 不管李治是否明白,这就是他的真实想法。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站在大唐第三代帝王的角度,李治无疑做得很出色。 大唐之盛,前所未有。 华夏版图之大,远迈秦汉。 但李治也只能走到这里了。 泰山封禅之后,无论是他个人,还是大唐,都显出颓势。 这既是天道,也是李治帝王运势,到头了。 如今太子李弘年富力强,正是大展鸿图有为之时。 苏大为也很期待,看着新帝登基,会给大唐带来怎样一种气象。 无论哪种,一定会有些新意。 一些锐意进取。 比之垂垂老朽的李治,那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所以,请恕臣不能接陛下出去。”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礼。 李治目胆眦裂,戳指指向苏大为,厉声道:“苏大为,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负朕!” “昔年太宗即位,便请高祖退避,颐养天年,如今太子登基在即,陛下也在此静养,一引一啄,莫非天定乎?” 苏大为向着李治深深一拜,挥袖而出。 他身上带着若有若无的一团雾气。 昂首阔步从殿门走出。 守殿的老太监,竟看不见他。 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中。 空旷的大殿上,只留下李治,孤独伫立,目瞪口呆。 良久,他踉跄倒地,发出野兽般凄厉号叫。 这一生,他都在隐忍,都在挣扎求活。 幼年时,他弱小,只能看着头顶那一个个厉害的哥哥们斗来斗去。 濮王李泰。 太子承乾。 吴王李恪。 哪一个不比他强千百倍? 哪一个没有一大帮拥簇,哪一个不比他更得父皇欢心? 那时的他,对皇帝的宝座,连想都不敢想。 只有乖巧顺从,艰难乞活。 从大唐太宗皇帝儿子,这世上危险度最高的职业中,杀出一条血路。 头上那么多雄才大略的哥哥们,都死了。 终于,轮到他了,熬出头了。 而且父皇病重。 不行,不能太兴奋,不能功亏一篑。 他还得继续装老实孩子,尽心伺候好太宗起居,展现自己的孝心。 直到…… 直到遇见那个命中的女人。 太宗的武才人。 究竟是谁勾引的谁,已经不记得了。 也不重要了。 他做了生平第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甚至冒着掉脑袋的风险,。 现在想来,衰老的躯体,都有一种住的激动亢奋。 那是一种冲破禁忌的快感。 那个时候,只想着我为九五至尊,我为皇帝。 当要拥有一切。 父皇的一切,朕都要继承。 还要做出比父皇更伟大的伟业。 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证明自己,才是太宗最出色的儿子。 他的内心,终身都在与太宗的影子搏斗。 都在与内心黑暗中的孤独、恐惧搏斗。 不行,不能停下。 一停下,就感觉要被黑暗吞噬了。 要被恐惧给吞噬了。 一定要不停的奋斗啊。 要建功立业,证明朕的伟大。 证明朕的存在! 一个个强大的敌人,都倒在面前。 灭高句丽,平西域,设都护府,灭吐蕃。 商贸繁华。 万国来朝。 太宗没做到的事,在他手上一一做成了。 好像,失去了前进的动力…… 就到这里吧。 李治激烈的心跳,陡然停住。 这一瞬间,他脑中飞快的闪过从小到大,这一生的画面。 最后定格在那穿着石榴红裙的少女模样。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友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少女笑着,奔跑着,回头频频向李治招手。 红裙飞舞翩翩。 “来啊,快来追我啊~九郎~~” 真好啊,真想回到,那个时候。 媚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