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从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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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瞬间紧张的郁行之、王如意不同,目光落在阎世缘身上,马怀真反倒老神在在地往轮椅里一窝,面色不改道:“来得正好。” 原本还顾忌着身后这三个小的,不过既然对方都主动送上门来了,那马怀真也不再客气。 看见二楼过道上那几个被翻开的柳木箱,阎世缘脸色铁青。 “谁准你们翻的?!如意,是你?” 对上阎世缘,王如意本来就心虚,闻言,也不敢出声儿,赶紧摆摆手,局促地低下了眼。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郁行之不动声色地拖着断腿,往王如意身前迈出了一步,隔绝了两人之间的视线交流。 王如意瞪大了眼,青年脸色算不上有多友善,一言不发。从王如意的方向,只能看见郁行之硬朗的下颌线条。 马怀真掀唇一笑,不紧不慢地沉声问:“我还想问问老板,在客栈里放这些东西,就不怕把这为数不多的客人都给吓跑吗?” 阎世缘往前走了两步,脸色更加难看了:“这不是‘东西’。” 马怀真果断道:“这是你战友。” 阎世缘一路走上二楼,将地上倒着的柳木箱重新扶起:“如果你们知道,你们就更该尊重他们。” 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阎世缘的表情之后,马怀真竟然破天荒地主动软化了态度,低声道:“老板息怒,我们只是有些事不太清楚,想请老板解答。” 中年男人捡起地上的尸块,一块一块重新放到箱子里摆好。 这画面由乔晚看来本来是十分惊悚的,但有了荆永鑫记忆加成,面对这一箱尸块,乔晚发现自己竟然再也生不出“害怕”之类的情绪。 重新合上柳木箱,阎世缘看了一眼马怀真。 男人虽然残疾,但这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明显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 在这儿和他起冲突,他要是伤到了那没事儿,要是这间他精心料理的客栈伤到了…… 马怀真主动让步,阎世缘沉默了一瞬,也主动退让了一步:“你想问什么?” “这间客栈。”马怀真道,“还有这几口箱子。” “如你所见,这箱子里装的都是我战友。” 马怀真问:“你是‘暑’字旗下的?” 阎世缘脸上掠过了一丝诧异:“道友知道‘暑’字旗?” 马怀真:“几百年为了对付魔域,修真界统共分了八支军队……” 不瞒你说,”男人似笑非笑道,“我正是‘寒’字旗下。” 阎世缘:“道友这一身伤,也是?” 马怀真淡淡道:“战场上所伤。” “原来如此。”阎世缘喃喃,再一抬头,眼里的阴郁和警惕顿时散去了不少。 马怀真:“暑字旗与寒字旗,分属南北,暑字旗下的事,恕我知之甚少。不过我曾听说过,当初暑字旗在扶风谷一战中,损失惨重。” 当初为了方便统御,修真界把所有战力,按照八个方向,分别分出了八面旗,各守“八门”。 东北方的“苍”字旗,东方的“开明”旗;东南方的“阳”字旗;南方的“暑”字旗,西南方的“白”字旗,西方的“阊阖”旗;西北方的“幽都”旗;北方的“寒”字旗。 玄雾宗、灵霄宗、青云宗因为地处南部十三洲,都被一道儿划分在了暑字旗下。 这一战,“暑”字旗中的云烟派弟子“酆昭”叛归魔域,导致扶风谷一役,修真界这方死伤惨重。玄雾宗、灵霄宗、青云宗等小宗门精英弟子死伤过半,从此之后一蹶不振,没过一两百年,就被其他门派或吞并或灭门。 如果说之前马怀真还不大确定,但眼下结合这几张玉牌稍加联想,不难还原出大街上那支阴兵的真实身份。 提及往事,被戳中了伤心事,阎世缘沉默了良久:“你说得都没错。我的的确确是暑字旗下的修士。” 乔晚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坐直了点儿,静静听阎世缘讲述当初那段往事。 她还有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比如说,碧眼邪佛和“闻斯行诸”。 “我生性懦弱,虽然上了战场也不敢冲杀。扶风谷一战中也是如此,于是久而久之,打扫战场之类的活儿就落在了我头上。” …… 扶风谷的罡风粗犷冷厉,四季不绝。 魔域来势汹汹,修真界损失惨重,战局几乎呈现一边儿倒的态势,在这种情况下,许多小宗门的练气期弟子都被提溜上了战场,甚至,这里面还有不少人才刚开了道域,学会引气入体。 “北边儿,是大人物们的战场。” 某天傍晚,打扫完战场,坐在一块儿啃着干馍馍的时候,曹路平意味深长的说。 人分了三六九等,战场也分了必争之地和弃子。 所谓大人物,那都是一剑搬山,只手能当百万兵的存在,和他们这些练气弟子扯不上什么关系。 不过这并不妨碍停战之后,一堆人坐在一块儿,捂着伤口,啃着又冷又硬的军粮八卦。 “听说,‘寒’字旗的玉清真人,凭着一己之力,硬是干翻了魔域四百八十人,搅动得北境冰原大雪山崩裂。” 北境大雪山后面儿就是魔域大本营,因此修真界最顶尖的战力大部分都归属于“寒”字旗下,也就是所谓的“大人物的战场”。 至于他们扶风谷的,没北边儿那么天崩地裂,这里,都是靠血肉冲杀出来的。 “怎么?”苗春辉笑道:“你还想和玉清真人比?” 曹路平也笑:“我哪能和玉清真人比啊,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要是这战能打赢就好了。” “快了。”开口说话的是个红衣圆脸姑娘,名叫张霞,膝上摊着一件正在缝补的战甲。 在这情况下,满脸的血污也挡不住清丽柔和的眉眼,张霞抿唇微微一笑:“听说,最近上面儿已经开始反攻了。” “反攻?”苗春辉好奇地问:“怎么反攻?酆昭,你这儿有消息没?” “听说魔域的战神,苏不惑前段时间失踪了。”人群中,一个面容苍白俊秀的少年微笑道:“最近,太平书院的山长孟广泽联合了昆山,决定打进魔域老巢,趁着这口气,一举封印了始元老贼,割了魔域的脑袋。” “这还是几个月前的消息了,”张霞咬断了线头,怔怔出神,“也不知道成功没有。” 曹路平:“这次封印据说是东到七岳十岭,西到昆山群山,北到北境大雪山,南到南部十三洲栖泽府,以天下灵脉之灵气为供养的天地大阵。” “南部十三洲栖泽府?”虞宝成惊讶地问:“云攀,这不是你老家吗?那儿有灵脉?” 被唤作云攀的岑云攀,莞尔一笑:“是,我家的确就在那儿,我府上的确有条灵脉。” 虞宝成还想再说什么,立刻被曹路平暗暗使了个眼色。 岑府靠近南边儿,这回总共来了三十六个弟子,到现在死了三十五个,只剩下了岑云攀一人。好端端地提这个干啥。 “要是能打赢了,”曹路平笑道:“我立马就下山。” 立马就有人问:“你不修仙了?” “对啊,之前是谁想着要当剑仙的。” “不修了不修了,”曹路平摆摆手,“没那个资质白在山上虚耗光阴。人这一辈子太短了,我能在山上耽搁一两百年的,家中老娘耽搁不起。” 修个几百年,终于修成了,哪又怎么样?回头一看,家里灶台落了灰,茅屋破败,光看门前多了几堆坟吗? “荆永鑫,你呢?” “我?”肤色黝黑的少年,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我想回家,我想我娘了。” 此言一出,面前的汉子们纷纷哄笑出声。 “都多大了,不想着媳妇,还想着你家里老娘啊。” 不过笑完,众人又沉默了一瞬,不言不语地对着夜空一轮冷月,啃着干粮。 不知道是谁说了低声说了句:“我也想我爹了。” “我想我娘,家里就她一个老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我想我女儿,我走的时候,她才这么高呢。” “别说了别说了,说这些干嘛,说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又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众人对视了一眼。 曹路平嬉笑道:“要我回去了,我就用这一身术法,去混个什么国师当当。” 虞宝成拍大腿:“要我回去了,我要娶上三五个媳妇儿!” “要我回去了。”荆永鑫笑道:“我就带我弟弟四处逛逛。” 停了手中的活儿,张霞偏头想道:“我想想啊,要我回去了,我就……” 少女眼神微微闪烁,不知不觉间落到了阎世缘身上。 “对了,老阎你呢?” 苗春辉捅了一胳膊肘:“问你话呢,要是这战打赢了,你想干啥?” 阎世缘一愣:“我?” “问你呢,”苗春辉笑道:“你怎么不说话?” “你就别逼他了,谁不知道我们‘阎王爷’胆子小啊。” “哈哈哈是谁刚上战场,吓得一步也不敢动,差点儿尿了裤子,要不是老子我眼疾手快,你这脖子上的脑袋就不保了。”曹路平笑道:“别怕,你只要保管好我们几个的家书,等上了战场,哥哥我罩着你。” 他? 阎世缘苦笑。 他哪里敢奢望这个啊,就现在这情况,三个多月了,被困在扶风谷三个多月了,连个援军的影子都没看到。 不过气氛这么好,他也不愿扫了战友们的兴,随口道:“要我回去了,我就开个客栈。” 看了一眼圆脸红衣姑娘张霞身上,阎世缘喉咙有点儿发干。 然后,让张霞来当老板娘。 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在这儿苦撑了三个多月,援军一直没到,也永远不可能到了。 谁能想到,这场仗,打了整整三个月,前后被包抄,整整三万人就这么被困死在了这山谷里,大多数人是饿死的。 如今弹尽粮绝,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次停战之后,遥望夜空这一轮冷月,给自己编织一场和平的幻梦。 不知道是谁低低地叹了口气:“如果能回去,我要在山前结一间草庐,再种几枝桃花,最好门前还有一条山溪,平常钓钓鱼,钓完了拿回去,烧上俩好菜,叫上你们几个,我们一道儿喝酒。” “要是,要是玉清真人能到这儿来救咱们救好了。” “一剑搬山的大能啊……” 交谈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有人轻轻唱起了歌。 “十五从军行,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渐渐地,所有人都不说话了,沉默地望向了天际这一轮冷月。 第二天又是新的一天,援军还是没来。 血色染红了朝霞。 谁都没想到,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酆昭叛了,那苍白俊秀的少年叛归魔域了,伙同碧眼邪佛,给了他们致命一击。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大能。 一道金光,几乎收割了小半个战场。 在这绝对的实力压制之前,人命就像蝼蚁不值分文。 “还不快滚!!”曹路平浑身浴血,全身上下被箭扎得像个刺猬,拼尽全力扭头,声嘶力竭地怒吼道:“快跑!带着我们家书一块儿跑出去!!” 男人眼睛几乎充血。 “就趁现在!!给老子跑!” “你胆子小,没本事,就别在这儿送死!” 摸上怀里这厚厚一沓的家书,阎世缘泪流满面。 苗春辉死了。 虞宝成死了。 他们里面儿,年纪最小的荆永鑫也死了。 跌跌撞撞地一路往前。 跑—— 阎世缘头昏眼花,气喘吁吁地想。 跑出去—— “阎世缘!”熟悉的怒吼再一次乍响,曹路平怒骂道:“当心!!“ 后半个字还没说完,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温热的鲜血突然飞溅了自己一身,阎世缘愣愣转头。 在他面前,曹路平替他挡住了那道夺命的金光。 男人全身上下随之蔓延开红艳艳的血线,身躯寸寸崩裂,散落为一地碎尸。 临死前,男人目眦欲裂,眼里几乎流出血泪来:“跑……” “等上了战场,哥哥我罩着你。” …… 他跑不出去了。 眼睁睁看着战友接二连三的倒下,那抹穿着袈裟的身影离自己越来越近,阎世缘全身上下抖得像筛糠,颤巍巍地躲在尸山下面,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一边摸上胸口的家书,阎世缘一边闭着眼拼命祈祷,念到口舌发干。 别看见他,别看见他,别看见他。 心跳如擂。 砰砰砰。 阎世缘眼皮掀开了一条缝。 是那邪佛走近了。 碧眼邪佛走得不紧不慢,脚踩一地尸山,犹如闲庭信步般萧疏朗举。 青年僧人唇角勾出点儿笑意,碧莹莹的眼像是一陂春水般柔和。 明明视线没相对,但瞥见那碧莹莹的眼,阎世缘却全身冰冷,觉得他一定看到他了。 一道金光飞旋而出—— 阎世缘神魂巨震,手足冰凉之际。 这道金光却不是冲他而来的。 伴随着金光一道,他身上的尸堆也随之四分五裂! 他是躲在他战友的尸体下面儿,他头上都是他战友啊…… 将头埋得更低更深,阎世缘哆嗦个不停,眼泪拼命往下流。 是他……是他太懦弱了,胆子太小。 是他不争气。 到这个时候还躲在战友的尸体下面,把同袍的尸身当成自己的庇护所,苟且偷生。 虽然那邪佛没有看他一眼,但莫名的,阎世缘心里清楚,他肯定发现了这个躲在自己战友尸体下的胆小鬼。 第一道金光,贯穿了苗春辉胸口。 第二道金光,割断了张霞那纤细白皙的脖颈,少女温柔的笑意戛然而止。 第三道金光,腰斩了岑云攀。 仿佛过了几百年,又好像只过了几个瞬息之间。 碧眼邪佛走远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阎世缘推开了头顶上的尸体,浑身是血的从尸堆里爬了出来,回头看见满地的碎尸。 八尺高的汉子,一个踉跄,跪倒在地,绝望地哀嚎了一声,瞬间泣不成声。 他要替他们收尸。 他……他要让他们好好安息。 …… 客栈里。 阎世缘沉声道:“酆昭叛归魔域之后,将这三万人全都炼化成了行尸阴兵,这几百年来,一直供他驱策奴役。后来我爬了出来,开始收集战友遗骸,想要重新将他们收敛入棺,给他们一个安息之地。” 于是这么多年下来,他为了收集战友的尸体,走过了很多地方。 他带着这间客栈,或者说这座坟墓,孤身一人四处游走。 因为听说过只言片语的传言,他半夜挖过坟,遭到过冷眼、驱逐和虐打,他为此干过不少错事、坏事,到最后,他来到了鬼市。 这几百年间,他沦落鬼市,四处寻访,早上出去,午时回来。 他想找到他们。 他……他还想让张霞来当老板娘。 他要让他们住得舒舒服服安安稳稳的,等到大家伙都聚起了,他就带着客栈找个漂漂亮亮的,有山溪的地方住下来,再种几枝桃花。平常钓钓鱼,钓完了拿回去,再烧俩好菜,叫上兄弟几个一道儿喝酒。 这一箱子一箱子的尸块,都是他的战友。 “你说得没错。”阎世缘看向马怀真,“这客栈里里外外就是口凶棺。” “因为这是他们的安息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其实还蛮大的qaq,不过我觉得你们已经忘记了哈哈哈。 苏不惑、孟广泽、太平书院(没写错) 65章“岑家三十六名子孙殒命与扶风谷”,还有岑家灵脉啥的。 这一章出场的虞宝成、苗春辉是之前的血尸和阴兵,荆永鑫和曹路平是箱子里那俩碎尸(不嫌麻烦可以倒回去看一眼qwq) ——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多米多米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盖盖盖好铺盖、skinships我有、青一、伏羲一画开天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热夏晏晏90瓶;我就看看60瓶;青鷺、fiona、蛍50瓶;以陌、sixone30瓶;果赖果赖果赖果赖28瓶;哈哈哈哈哈哈、默默看书20瓶;无涯15瓶;在下铁牛14瓶;黑芝麻汤圆11瓶;咹桐万宁、heinz、夜色深处、梨心率、2140995110瓶;多米多米7瓶;一笑泯6瓶;喜舒喜念、欧豆特5瓶;席文3瓶;一人一骑,青山几重、阑色夜无笙、lyy洞察力、sora2瓶;owktsu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