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百六十四 诛心之局
唐兴县簸萁坊。 “你丈夫的手信你也看过了,字迹确认无误,现在不用某家多言,你也知道该相信我们了吧?赶紧收拾东西,两刻后必须启程,你我都耽误不起。” “这的确是夫君的字迹,夫君之前也跟奴家交代过今日之事,还请足下稍待,行囊早已收拾停当,奴家去吩咐家里的婆子一声,这就带着囡囡跟你们走。” 一座不大的宅子内,天井中站着一名作贩夫打扮,五官普通却气度精悍的虬髯汉子,跟他说话的则是宅子的女主人,眼下已经转身匆匆而去。 虬髯汉子不好跟着去后院,站在天井专门等待殊无必要,这便离开天井回到门房处,对留在这里放哨的手下道: “机灵点。咱们这回深入险境,干的可是杀头的买卖,容不得丝毫松懈,要是街上有什么形色可疑之人,能早些察觉说不定就能保一条命!” 手下回答道:“放心吧头儿,大伙儿都机灵着呢。 “就为了带走这对母女,我们可是出动了七八个兄弟,这会儿都散在附近戒备,若是有官府的鹰犬靠近,我们一定能第一时间察觉!” 虬髯汉子点了点头,自己走到门外左右看了看,空旷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一眼扫过去就能尽纳眼底,确实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这时候有闲暇的唐兴县百姓都去了县衙,凑国人审判徐地主案的热闹,街上的行人的确不多。 “国人审判?公平正义?”虬髯汉子心中冷笑,眼中尽是不屑之色,好似在高处俯瞰蝼蚁们瞎闹腾白费工夫的神人。 他的确有资格嘲讽那些跑到县衙去关注徐地主案结果的人,因为真正关键的东西掌握在他手里,县衙热闹归热闹,却注定不会得到一个正确的结果。 事到最后,那不过就是一个笑话而已。 虬髯汉子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大门,“方宅”二字已有些破旧脱落,显现出宅子的主人混得并不如何光鲜。 当然,对县邑的寻常百姓而言,这里住的还是贵人——县衙的九品官员,能不是贵人吗? “头领,咱们真要把这对母子带回金陵去?”门房处的汉子压低声音问。 “怎么,你不乐意?”虬髯汉子皱眉看向自己的手下。 手下察觉到头领的不悦,赔着笑脸讪讪道:“千里路途难免劳苦,况且中原不算太平,小的不是想着,带着妇孺南下太过费事,太让头领操劳了嘛!” 虬髯汉子不置可否:“那照你的意思,怎么做才算轻松省事?” “当然是带出城后,找个荒郊野岭,把她们……头领,只要这徐地主的案子结束,那姓方的对我们就没用了,何况是他的妻儿? “咱们何必辛辛苦苦带他们去金陵,他又不是什么朝廷大员,就一个九品芝麻官而已……” 手下自以为聪明,一番话说得很是起劲,眼中不时有凶光闪过,显然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茬。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虬髯汉子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脑袋上。 “住嘴!你这没良心的混账,过河拆桥这种事也敢做,把狄大人的严令都当作了耳旁风?信不信你今天害了这对母女,明日狄大人就会扒了你的皮?!” 虬髯汉子疾言厉色,警告手下若是再敢有这种念头,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平白惹恼了头领,手下赔了好一阵不是。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错了,就利益算计而言,明显是过河拆桥更方便,狄柬之耗费不菲人力财力的安排,在他看来只能用两个字形容:迂腐。 “头领,狄大人一向如此……仁义?”手下隐藏好自己的不屑,拐弯抹角的阴阳怪气。 虬髯汉子没察觉到手下的小心思,一脸敬佩地感慨道: “狄大人身负大才,品行高洁,清廉正直,乃德性宽厚的仁慈长者,这在金陵可是公认的,更难得还嫉恶如仇,最是不愿见到有人受苦。 “若非如此,他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没,就被淮南王引为左膀右臂? “这回像你我这样,在河北河东接应这种家眷去金陵的人手,多得超出你想象!” 手下没想到头领对狄柬之如此敬重,意外之余也有些信了:“狄大人果真是圣贤般的人物?那些权贵大人物难道不都是脸厚心黑手狠的?” “你懂个屁!” 虬髯汉子破口大骂,“知不知道何谓良禽何谓名臣? “你当史书上那些美誉万千的将相都跟你一样的德行?若不是德才兼备到了一个极为出众的地步,他们岂能青史流芳,享受后人的百世赞美?” 手下被头领喷了一脸唾沫,却不敢说什么。 对方如此衷心维护狄柬之,再加上他们这次要护送方姓官员的妻女千里去金陵的事,让他对狄柬之的人品信了七八分。 “一个自私自利触犯律法,被朝廷罢官夺爵流放四千里的狗官,竟然被你们说成是青天大老爷,真是一个沽名钓誉,一个愚不可及。” 听到这个近在咫尺的声音,头领倏忽一愣,瞬间额头冷汗直冒,立即抽刀在手的同时,戒备万分地转身看向门外,他的手下同样是惊骇交加,慌忙应对。 两人刚刚确定过附近没有可疑之人,信心满满的认为万事无忧,可现在外人都到了方宅门口了,周围的同伴竟然没有预警,他俩在对方开口之前一直毫无察觉! 出现在方宅门口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眉眼坚毅满身任侠之气,他仅仅是负刀漫步而来,便有一种可以一刀斩尽世间不平事的大侠风范。 “足下,我们可以走了……” 恰在这时,方宅的女主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急匆匆来到门房,刚刚开口,看到虬髯汉子与他的手下已是满脸煞气抽刀在手,顿时被明晃晃的白刃与阵势给吓得住了嘴。 而后,女主人便看到一个剑眉星目,一身青衣的精瘦年轻人跨进了她家的门槛,向她投来古波不惊的目光:“不必麻烦了,你们哪儿也不用去。” 女主人悠然一愣,被这个剑一样明净而锋利的年轻人给镇住了心神。 “阁下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插手我们的事?”虬髯汉子咬着牙问。 对方没有展露修为气机,所以他拿不准对方的境界,但仅凭对方能悄无声息靠近方宅这一点,虬髯汉子就不敢大意,所以没有贸然出手。 “我是什么人,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不过在此之前,你们得跟我走一趟。”左车儿伸出手指了指,将面前的四人全都囊括在内。 “去何处?”虬髯汉子心跳骤快。 “县衙。” “我们若是不愿去呢?” 听到最不想听到的那两个字,虬髯汉子再无任何侥幸心理。 虽然不知道事情到底在哪里出了纰漏,官府的人为何能突然精准的找上门来,但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多想,当下已是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 “这可由不得你。”左车儿轻轻一笑。 他话音未落,虬髯汉子已经出手! 既然决定了要以命相博,他怎么会迁延时机?出其不意方能先发制人! 元神境初期的修为猛地爆发,长刀刚刚举起,符文纹路便已点亮,刀气如熊熊烈火般燃起,闪电间就要升高数丈,背后的苍鹰元神象如旭日东升,顷刻间便会展翅扑击对手! 这一招下来,就算不能击中左车儿,也能将房宅的大门劈得倾塌下来。 哪怕虬髯汉子的小队已经折损,唐兴县中的其他人手也会察觉到此处的气机剧烈波动,届时无论是赶来驰援还是临危应变,都有可以选择的余地! 然而下一霎,虬髯汉子已是僵在原地。 背后刚展翅的元神象轰然破碎,刀气还未完全勃发便已消散一空。 左车儿背负的长刀,不知何时到了手里,而刀尖则顶在了虬髯汉子的咽喉处! 虬髯汉子甚至都没有看清,左车儿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但他很清楚一点:两人之间的实力差距犹如云泥。 虬髯汉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你到底是谁?” 左车儿没有回答。 一个连他一招都接不下的修行者,没有资格成为他的对手,自然也就不配问他的姓名。 这是一个侠客的骄傲。 ...... 县衙二堂。 “殿下,今日的国人审判还要继续吗?” “当然。国人审判一经发起就不得无故终止,否则它往后还如何取信于民?” “那卑职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之前的错误,让这场审判回到正确的轨迹上?” “想要弥补错误,首先要明白错在何处。” “卑职愚钝,请殿下明示。” “其一,刘老实家的田产,是否真的属于他。” “这有县衙的文书,难道还能有假?” “文书何尝不能作假?” “那个被徐地主买通的官吏,伪造了文书?这......他怎么会帮刘老实伪造文书?难道说刘老实他,他......” “他本就跟徐地主是一伙儿的。” “这......徐地主根本就没有买通县衙官吏,去抢占刘老实的土地?” “当然。” “既是如此,那名官吏为何要供认被徐地主买通?” “为了翻供。” “这......殿下,卑职糊涂了......” “实情其实很简单,这件案子,本身就是一个局。” “什,什么局?” “诛心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