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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二七 救人(上)

    河匪们花了不少时间打捞同伴尸体,挖坑把他们掩埋,随后又将船只处理好,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坐上囚笼,绝大部分规规矩矩认了命,跟赵宁去徐州官府。

    那一家四口旅人,目的地也是徐州,所以选择跟赵宁等人同行,有赵宁这样的强者在路上关照,他们不必担心在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再陷险境。

    雷闯已经完成身份转变,但并非不用再关心买卖,依然跟那几个商贾交代了相关。这是他的退路,往后也需要继续用这个身份,在赵宁身边奔走为赵宁帮忙。

    就在众人行将启程的时候,河匪中终于有人性子爆发,那是一个落在所有河匪后面,坐在坟堆前不愿起身,被催促着赶紧上船的中年男子。

    也不知是担心去了徐州会遭受苦难折磨,还是因为死了亲友痛苦万分,他竟然突然指着赵宁叫嚣:

    “说什么恃强凌弱可恨,弱者不敢反抗强者祸害,只敢抽刀向更弱者同样可恨,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这个强者,也不是只能对我们这些弱者下手吗?你真有本事,去对付官府,去对付地主大户、权贵富人,去对付节度使啊!

    “你要是不敢跟徐州权贵动手,就也只是恃强凌弱!你就不是什么狗屁大侠,也只是打着侠义旗帜享受任性胡为的快感,本质上跟我们并无不同!”

    话说完,他梗着脖子,一副已经豁出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的模样。

    这番言语听得雷闯大吃一惊,生怕对方惹怒了“赵安之”,引得后者大开杀戒,让更多罪不至死的河匪命丧黄泉。

    雷闯担心归担心,仔细一想,却觉得这名河匪说得不无道理,自古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行侠仗义听起来很热血,实际上未必周全妥当、磊落无私。

    但对方如此揭“赵安之”的短,在“赵安之”无能为力的痛处撒盐,“赵安之”岂能不恼羞成怒?

    ——就算“赵安之”是大晋朝廷的人,修为不俗身份非凡,到了这徐州之地,总不至于真能让武宁节度使畏服,使地方官府听令,把这方天地都掀个底朝天吧?

    但凡不能把武宁掀个底朝天,“赵安之”如何能够放手施为,跟这里的地主大户、寒门权贵群体为敌?摆脱这个河匪对他“只敢对付弱者、不敢对付强者”的指控?

    雷闯担忧地看向赵宁。

    赵宁瞧了那位梗着脖子的河匪一眼,“你叫什么名字?杀过几个人?”

    “夏侯丞!”

    河匪毫无惧意——估计是没想会活着了,不怕死也就无所畏惧,在说到自己的名字时,他隐有一种自豪之感:

    “我也是读过圣贤书的,家道中落惨遭兵祸沦为盗匪,已经是让祖宗蒙羞,怎么会胡乱杀人?不过是抢夺一些活命口粮罢了!”

    赵宁问其余那些河匪:“他果真没有杀过人?”

    河匪中有人茫然,有人摇头表示确认,有人左顾右盼之下,壮者胆子开口:

    “他是被大当家在路边捡的,救他的时候就剩了一口气,险些没活过来,之后就跟着我们一起劫掠,每回都跑在队伍后面,只帮着做些搬运粮食货物的活。”

    赵宁微微颔首,表示了然,一个敢在这个时候,豁出去对他大呼小叫,说出来的话还有一针见血之韵的人,的确不该是庸碌之辈。

    他看向夏侯丞:“行侠仗义,也讲究力所能及,只有御气境就不要单人去挑战元神境,只能帮普通人就无需独自对抗官府。

    “对抗邪恶镇压罪恶,看似恃强凌弱,实则是维护道义,你的想法过于偏激,看来圣贤书没有真正读懂。”

    夏侯丞被说得有些愣神,脸上露出思索之色,不过眼下两人正在对立、争论,就算他已然觉得赵宁说得有道理,自己也不可能轻易认输:

    “说一千道一万,你不还是不敢跟徐州官府、武宁节度使为敌?

    “兵祸是谁造成的?我们家破人亡是谁造成的?原本踏实本分的百姓只能易子而食、自相残杀变成恶鬼妖魔,又是因为谁?

    “不去追根溯源解决根本,算什么真的侠义!”

    雷闯见夏侯丞到了现在还不肯住嘴,而且把问题越说越深越说越大,已经说到了等闲无法解决的程度,不禁嘴角直抽抽。

    他是真不想看到事情都结束了,还有人平白丧命。

    他用祈求的目光看向赵宁,希望对方能够稳住心性,莫被激怒。

    身为修行者,“赵安之”来到徐州必有任务,就算心里装着公平正义,难道还能不管不顾去跟武宁节度使厮斗,把徐州官府整个镇压肃清?

    改天换地,那可是大军的职责!

    最不济,也得赵氏的人来。而且来得还不能是普通赵氏族人,起码得是......得是嫡系子弟吧?

    所以在雷闯看来,夏侯丞这是在逼迫“赵安之”,也是在变相自杀!

    让雷闯意外的是,“赵安之”并未恼怒,丝毫都没有,不仅如此,“赵安之”还点了点头:“你说得确有几分道理。

    “若是换了别的侠士来,必然难以如你所愿,但今日你遇到的是我,这事就不是没有可能。

    “想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侠之大者,想看到什么是真正的公平正义?好,跟我去徐州城就是。届时你可要擦亮双眼,我会让你看得清清楚楚。”

    说着,赵宁挥了挥手,示意夏侯丞上船。他没有跟对方多言,转身去了船头,下令船队开拔。

    雷闯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不敢相信赵宁真的要去跟徐州官府、武宁权贵,乃至是常怀远本人交锋!

    这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吗?就算是一般的晋朝强者、王极境高手,那也断然干不了!“赵安之”为何要这样做?

    雷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凑到赵宁身边询问,后者却只是微笑以对,并没有给出答案。

    雷闯没辙,无法赖着不走,他毕竟刚刚投靠赵宁,之前又算不上特别熟悉,若是事涉机密,对方当然不会告诉他。

    雷闯只能在心里琢磨,渐渐有所明悟,暗道:“难道这就是真正的公平正义?真正的公平正义绝不后退,也绝不打半分折扣?”

    从萧县到徐州城这一路上,船队又遇到了两股成规模的劫匪。

    一股三五十人,没有船,站在岸边举着刀子指着他们叫嚣,威胁他们立即停船靠岸。

    雷闯对此嗤之以鼻,商船货船碰到这样的劫匪,当然不会理会,没有船下不了河,再是凶悍的悍徒,光嗓门大会叫嚷有什么用?

    傻子才会乖乖照办。

    然后他就听到赵宁下令船队靠岸。

    岸上的劫匪很是诧异,估计是没想到自己的威胁真的有用,在这种世道时节外出的人还有傻子,顿时都变得极为高兴。

    高兴没有持续多久。

    因为船上那些焉头耷脑的“百姓”,在船靠岸之后,都面无表情从船舱里拿起了兵刃。有横刀,有长枪,有长矛,其中两个甚至开始引弓搭箭!

    这是碰上了同行,而且对方兵刃更利!

    如今徐州的盗匪都这么多了吗?

    劫匪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既然是同行,那就没必要继续纠缠,无谓增加伤亡,依照劫匪们的想法,大家各自转身离开,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好。

    可有人不想他们离开。

    于是没过片刻,他们就成了船队的一份子——以俘虏的形式。

    在发现船队中有元神境强者后,劫匪们就只能乖乖自认倒霉,见对方没有杀人的意思,心想自己这是被吞并、收编了,也没觉得有多大问题。

    都是抢劫,一伙人抢劫,跟一伙更大的人抢劫,没有差别。

    直到队伍中有人告诉他们,他们要被送去徐州城官府,劫匪们这才陷入恐慌。

    恐慌之外,更多的是疑惑。

    怎么的,这世道连河匪都这么有正义感,要捉奸缉盗维护地方治安了?

    还是说这世道太混账,人心太黑暗,盗匪已经抢不到钱粮,只能靠捉拿同行去官府换赏银了?

    这未免太无情太残酷,一点对同行的道义都不讲,一点底线都没有了,真是彻彻底底的礼崩乐坏啊!

    第二股劫匪是河匪,乌泱泱一大片,有近二十条船。

    看到这群河匪举着长刀粪叉,气势汹汹怪叫着冲上来,激动得以为遇到大鱼,劫匪们眼中顿时充满同情。

    没有任何意外,这群河匪也成了船队的俘虏。

    眼瞅着这群新来的,经历了自己刚刚经历过一遍的心路历程——准确地说是心理折磨,都变得恐惧不安、一头雾水,劫匪们发现自己开心了不少。

    队伍壮大到这等规模,便再没有哪一路不长眼的盗匪,还敢来找船队的晦气。

    所以船队接下来没有再遇到盗匪。

    倒是见到了不少流民、难民。

    河岸两边,三五成群的男女老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迈着沉重的步伐神情麻木地往徐州城走,他们大多饿得皮包骨头,有很多甚至已经走不动道,奄奄一息坐躺在地,在青天白日下悲愤交加,而又平静无奈地等待死亡降临。

    于是船队又靠了岸。

    船队经常靠岸。

    船队总是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