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人生路长,何苦由来
直至此刻,程燃才觉得,是自己想法太单一了,当时姜红芍家的饭局,在他看来兴许是和姜红芍母亲的一次你来我往的相互投弹,他既没有对那样人物身份的畏缩,也没有自惭形秽的自卑,有的只是照单全收的从容和应对。 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后续问题,毕竟这也算是人生的一种体验。 但是他这样的想法,毕竟是来自于重生带来的背景和阅历,让他可以应对这一切,但放在其他人眼睛里,譬如之于姜红芍,怎么会不认为身为少年的他面对的是自己强势母亲怎样的示威呢。譬如他的父母,怎么不为他去人女孩家里而忧心呢? 身为重生者的他是孤立于这个世界的,毕竟没有人知道他所经历的那些事物,他眼睛里所看到的光阴之河,但对于关切他的人来说,人们不知道他面对外界压力的内心是如何,便只能看到他以少年之躯应对的那些剧烈风浪。 怎么不为之揪心。 甚至哪怕觉得他就是特别,然而也如姜红芍所说,连更为强大的她的姑姑二人,都沦入命运颠沛流离的手掌,现在还是少年的程燃,会不会有朝一日,丧失他所有的特别和灵性。 而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章隅咳嗽两声,然后笑了,“尼采的话。高中生都会做阅读笔记,精彩句子摘录,但人生不是写作。不是你灵机乍动,就有一篇娓娓道来的华美文章。你们还是太年轻,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努力?努力是什么?知不知道有个词语叫门当户对,这个意思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家族?” 章隅面带讥笑和嘲讽,“我和李韵正是努力过,把这些都抛之脑后,我们偷偷领了结婚证,就在学校外面租了个房子,反正都在国外,天高皇帝远,那时候我们觉得,我们可以通过努力做到任何事。” “后来,我爸我妈,甚至我国外的亲戚都来让我和李韵分开,连我最亲近的人啊……他们向我下跪!让我结束这段根本不切实际的婚姻,我能说什么,我能说他们不体谅我吗?”章隅眼睛里生出血丝来。 “不,我最亲近热爱的人啊,正是因为体谅我,才会这样委屈自己啊。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李韵背后的东西,才会不惜以打骂我,甚至哀求我的方式让我结束这段婚姻和感情啊……”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家族?那个打算和她姑姑联姻的家庭,背后是什么,美籍华人,加州给军方做部件生意,黑鹰直升机的一些配件就是他们提供的,在欧洲有多处古堡,和州长是政治盟友,李韵和他结婚后,近些年打算回国投资,知不知道一次投资额就是多少?十五亿人民币!拿下省会城市核心地块建酒店和综合商业地产!” 程燃冷声,“所以你就怕了?” 姜红芍怔了一下。 章隅有些激动,“怕了?你知道我现在工资多少一个月吗?一千四,如果是班主任,可能还会高一点,可我不是。年底会有些补贴和奖金,这样平摊下来一个月可能两千多块钱。然后你问我面对这些是不是怕了?怕是什么东西……我从没怕过。我只是知道,我能给予的和她所能拥有的,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东西。” 章隅声音激烈,“她是很有理想的人,她想要投资梦想,她想要做建筑,她想要走更远的地方。而和我在一起,我只能给他柴米油盐。她想要每年去两个欧洲国家,我能带她去哪?还是说女人也可以挣钱,可以挣到足够做那么大的事业吗?或者就算能挣到,需要多少年月?那种当初单纯的理想还存不存在?或者还是要靠她的父母?” “我就问你,在这样子的能量面前,感情是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词说得好啊,说的人心就是等闲变故的事物啊,我在这时候爱着你,和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喜欢过你,又有什么区别,到得有一天,也就只是这么一句感慨而已……” “从头到尾……”程燃开口,“我只听到一个失败者,对自己的失败找到的看上去理所当然的理由。你他吗不行就脚踏实地去做啊,不行像个娘们儿一样委委屈屈,什么对方富商巨贾,对方是黑社会军火商你是不是自己先自己去投河了?一个失败者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程燃!”姜红芍喊出声制止。 章隅如遭重击,满眼红丝双肩耸动,剧烈咳嗽。 章隅不惜自揭伤疤,其实内心已经极其痛苦了,程燃这样的话语,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残酷。 程燃看向余音未落的姜红芍,女孩眼瞳颤动,胸腔某个位置微微搐痛,但那张清美面容兀自有些倔强。 程燃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我要过去操场了……” 停顿一下,他转过身看向姜红芍,“你走不走?” 姜红芍眼睛颤动,注视着程燃,两个人目光隔远相对。 大概是经过了瞬息却又漫长的数秒。 程燃转身离开。 姜红芍在后面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程燃没有回头,所以也没看到女孩发红的双目哀然溢出的泪水。 …… 章隅站在一旁,看到程燃头也不回远去,孑立的姜红芍用手袖横住温热的两个眼窝,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她这番模样。 “你没事吧。”章隅最终轻声开口。 姜红芍摇了摇头,修长的五指和袖子反复抹了抹脸,鼻头发红,吸哒了一下,恢复了几分清容。 她转头看章隅,神情恚冷,“我不认同你刚才说的那些……你知不知道你做出那个决定后,小姑当时的感受?你没见过她有多难受,我见过,她跟我说,是她不要你的。只是我没想到……最后是你主动放弃。” “所以她这辈子都恨你。” 章隅看着姜红芍这双红眼,依稀像是看到当年的李韵,苦笑道,“这么多不舍难离的人,到头来也只是各自安好。你小姑有没有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失望,有没有觉得如今的生活是煎熬?看吧,其实是没有的,因为每个人适应环境的能力是强大的,所谓的恨我,有时候也就是对那段感情的一个总结罢了。因为没有太多的言辞,因为其实现在的人生能让她安稳的不必去考虑周围环境的去考量那段感情,所以能用一个恨我,来表达我做错了事情应得的评价。” “人生这么长,世界那么大。都不说太高太远了,就说你十岁时执着的事情,和十一岁执着的都不会是一件事。你十八岁对人生的希望,和二十岁时对人生的考量,也不会是一回事。当年最喜爱的东西,可能到后来看也不过如是。二十几岁的人可以憧憬爱情,可到了三四十岁的年纪,就会觉得合适自己的稳定的家庭就够了,人生最终的落点还是理想和事业,否则一个人这辈子的价值,抱负,就没有办法施展了。三十岁你即便和你不爱的人结了婚,但有了骨肉孩子过后,就会觉得,其实对方也不是那么不堪的呢,对方对家庭负责,爱护你们的孩子,给了孩子稳定的倚靠和作为家庭支柱的角色,那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人是自私的,为自己而活的人只是小自私,为家庭后代子辈福荫而活的人才是大自私。 就算有些事物铭心刻骨,但时间会慢慢风化这些东西。她跟着我的人生没有意义,我的退出是一种成全,那样的生活,才是适合她的。” “也许吧,你有你的理由和想法,也许真的这样的结果,对你和对小姑都好。”姜红芍道,“但我认可程燃。” “所以……我该去找他了。” 章隅看着姜红芍和他道别后的背影,轻声道,“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