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牂牁来人

    八月初一，朱提城。

    城门内外，进进出出的多是讨生活的商贾工匠百姓。

    今日值守的正是大将张嶷，他左右巡视，督促士卒加强守卫，一刻也不敢放松。

    忽有三名衣着各异的骑士，自东向西，飞奔而来，扬起烟尘阵阵，远远就能望见。

    他见状暴喝道：“何人纵马？速速下马受检！”

    那三名骑手依言减速，纷纷从马背上跳将下来。

    当先一人，面膛黝黑，一身衣衫风尘仆仆，朝着城楼大喊：“可是伯岐兄？我是马忠，速开城门！”

    “马忠马德信？可是你来了？”张嶷大惊，疾步跑下城墙，细细打量了一阵，确认来人身份后，忙扶住他的臂膀，大笑道：“果是德信兄，你这一去，已是数月之久啊！”

    来人正是几个月之前奉了姜维命令，前去很山宣慰五溪蛮人的马忠马德信。

    马忠却不及寒暄，只拱了拱手，一指身后那名年轻的同伴，介绍道：“这位是庲降李都督之子李遗。”

    又一指身后那名面如噀血，碧眼突出的蛮人道：“这位是五溪蛮王沙摩柯……我等携了李都督之信，特来寻找将军，有要事禀报，请伯岐速速引路。”

    张嶷见他神色，情知事态紧急，当下侧身让出一条路，伸手道：“将军正在太守府，三位请随我来。”

    ******

    此时的姜维正在给诸葛亮写信。他自南下以来，一得空闲，就将此间发生的大小事件尽数汇总成册，寄于成都，以此保持同朝廷的紧密联络。

    案侧，跪坐着一名貌窈窕貌美的少女，正浅露皓腕，细细研墨，不时用那双漆黑清澈的大眼睛，望向案中运笔疾书之人，面上满是得意的笑容。

    时姜维威严日盛，郡中诸人对他都有些敬畏，能在他身边如此自若的，阖府上下，怕也只有关银屏一人。

    说起她直至此时还逗留在南中之事，倒是有一番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

    原来美姑一战后，姜维便写了一封信，将关银屏混入军中、暗自南下之事报知了关兴。按着他的估计，关兴定会大发雷霆，勒令银屏尽快返回蜀中。

    关兴的回信在不久后送达，颇出乎意料的是，信中只是淡淡提到一句：知银屏在伯约身畔，心甚安，请代为兄妥为照顾。

    这算哪门子便宜兄长？是不是亲生的？姜维腹中暗诽不已。这封信令他啼笑皆非，一时留也不是，送走也不是，不知如何应对。

    反是关银屏如蒙大赦，笑逐颜开，大大方方换了女装。

    外人以为是太守女眷，既觉得正常，也不敢多问。

    郡中军中事务繁杂，姜维一心扑在公务，也渐渐习惯关银屏对他生活无微不至的照料，苦笑之余，也只得随她去了。

    ******

    外间一阵脚步响起，紧接着，有一道黑影，拜服在案几之前。

    “将军，马忠幸不辱命，特来报也！”

    “德信来了？”姜维一惊，顿时扔了手中毛笔，疾步上前，将来人扶起。

    他细细打量之下，但见来人面容憔悴，双鬓间满是风霜，较之离别之时，怕不止老了十岁。

    他胸臆间满是感慨，千言万语，终只汇成一句：“德信……此番却是辛苦了。”

    旁人或许不甚清楚马忠的秘密使命之艰辛，姜维却是太知道了。

    事情还要从夷陵之战说起。

    话说夷陵之战时，五溪蛮投靠刘备，并肩对阵孙权，蛮王沙摩柯甚至立下一箭射杀猛将甘宁的大功。

    刘备孙权休战后，定下东吴不得侵犯五溪蛮的约定。

    只可惜大战后，刘备势力基本退出荆州地界，五溪蛮人领地重归孙吴管辖，刘备无法对五溪蛮进行实质上的庇护。

    随着东吴在荆州统治的巩固，他们率先打破约定，重新展开对五溪蛮的攻略。蛮人非东吴对手，损失惨重，族人陷于水深火热。

    沙摩柯只能派沙雕前往蜀中求援，而刘备感叹鞭长莫及，只能爱莫能助。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姜维献了一计，秘密派遣马忠前往协助。他的计策，大体上是派人引导蛮人迁入益州，通过战略大转移，彻底躲避东吴的追杀。

    马忠抵达武陵很山，很快会见了蛮王沙摩柯，并传达了刘备与姜维的主意。沙摩柯左思右想，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遵从。

    时五溪蛮领地位于武陵郡群山之中，与益州涪陵郡隔山相依。

    马忠当即按着姜维事先的指点，引五溪蛮人沿着夷水逆流而上，穿越沙渠，折道西南，经过丹兴，进入益州涪陵郡。在当地稍作休整后，继续向西南行，先后通过汉葭、汉复，翻越大娄山，最终抵达鄨县。

    鄨县是南中牂牁郡管辖的县，地广人稀，姜维已经建议刘备将此处赐予沙摩柯作为其族人的居地。

    这一路山高路远，鲜有坦途，一路经历的千难万险，除了当事人马忠与幕后主使的姜维，自不足为外人道了。

    马忠双目含泪，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将军，眼下不是寒暄的时候，李都督之子李遗李公子与蛮王沙摩柯与末将同来，此刻正在外间等候，有要事相商。”

    姜维也收起感慨的心情，正色道：“哦？还请两位进来一叙。”

    马忠行了一礼，转身离去，不多时，便领着李遗与沙摩柯进入堂中。

    沙摩柯心急腿快，一马当先奔到姜维身前，推金山倒玉柱拜下，高声道：“得将军相助，五溪蛮人免于灭族，沙摩柯谢过将军！”

    终究是并肩作战过的战友，姜维忙将他扶起，关切问道：“沙大王，族中可安好？”

    沙摩柯摇头道：“这一路可太难了，一路行来，好些人病死，好些人失踪……总算马忠兄弟手持主公诏令，每在困顿时，总能请来沿途官府相助……可惜我族出发前有数万人，等到了鄨县，已不足一万……”

    姜维只得一声长叹。

    沙摩柯顿了顿，重又精神抖擞道：“即便如此，也总好过被孙权狗贼灭族……我们蛮人素来有仇报仇，有恩报恩，安顿好族人后，我点了一千勇士，想着投靠将军，报答恩德。再说了，主公当年失了荆州，肯定咽不下这口气。日后与东吴，必有一战。哼，当日让孙权这狗贼逃得一条狗命，他日如有机会，我一定要将他生吞活剥，以消心头之恨！”

    姜维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道：“当年你我并肩作战，共同杀敌，今后便是自家兄弟！你族且在鄨县好生休养，他日未必没有重返故乡的机会。”

    “好！”得了他的肯定，沙摩柯重重应了一声。

    这时，马忠指着一直不曾说话的李遗，介绍道：“这位是庲降都督之子李遗公子。末将与五溪蛮人进入牂牁境内，多得李都督之助，这才能立稳脚跟……李公子奉李都督之命，有要事禀报将军，这才与末将等同来。”

    姜维点了点头，朝着李遗拱手道：“李兄，我们又见面了。”

    说起来，他二人在成都时就认识了。时姜维属于元从二代阵营，李遗属于益州本地豪族阵营，一起侍奉刘备参与秋狩，期间喝过几次酒。

    荆州之战后，李遗还曾随张苞、关兴、魏荣等人造访姜维府上，一起玩“官与匪”的游戏，故也称得上相熟。

    但李遗却知道，此刻的姜维早已建立功名，官位几乎与他的父亲李恢平起平坐。他不敢托大，执礼甚恭，躬身抱拳道：

    “见过姜将军。得知将军平息高定之乱，收服越巂、朱提豪族之心，家父甚为佩服，特派在下前来问候。”

    姜维回道：“好说。李都督有心了。”

    李遗又道：“将军应当知道，原牂牁太守朱褒响应雍闿之叛，占了郡治且兰城，声势颇浩大。眼下家父屯兵平夷，日夜操练兵士，拟于近日攻灭朱褒这贼厮。在下奉家父之名，正想邀请将军出兵，共击此贼！”

    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于姜维。

    姜维接过，一目十行。信中内容大抵如李遗所言，除了寒暄问候，便是邀请朱提出兵，夹击朱褒。

    他将信件收于袖中，颔首道：“请转告李都督，某既蒙陛下赐封平南将军，平灭牂牁之乱，责无旁贷。明日某便点兵，半个月内，必领军至且兰城下，住都督一臂之力。”

    李遗大喜道：“如此，在下替家父谢过将军高义！”

    正事说毕，他的脸上不觉放松下来，肚子忽“咕咕”叫了起来。

    姜维见状莞尔，情知三人赶路辛苦，眼下定是饥肠辘辘，便请三人坐下，转头道：“银屏，为兄要招呼贵客，你且吩咐厨下，送些好酒好菜上来。”

    “知道啦。”屏风后传来一声甜甜的应答，关银屏衣袂飘飘，款款走出。

    她这一出现，直把李遗的脑袋惊得一片混沌，双眼愣愣盯住那渐行渐远的倩影，再难片刻分离。

    当日他应邀到姜维府上与诸人同玩“官与匪”游戏，第一次见到了眼前这位明媚的少女，登时便生出了爱慕之心，从此伊人一笑一颦，常常萦绕心中，挥散不去。

    事后他时常借口拜访关兴，便是存了想见上一见关银屏的心思。初时还好，常能蒙得一见，有时还能说上几句。

    但后来不知怎的，伊人等闲不再出现。他以为是关银屏年岁渐长，懂了男女之别。便想着等时机合适，央求父亲李恢上门求亲。

    此番父亲李恢临危受命，南下平乱，他毛遂自荐，便是想随父亲一道，立上一份大大的功劳，到时候自家立功受赏，当能配得上关氏门楣。

    故南下以来，李遗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奔波。

    只是伊人突然出现在南中，这倒是始料未及之事。

    关银屏早已离去，连带着李遗的心也飞出屋子。堂中热热闹闹，他却再听不进去一句。患得患失间，只不住暗忖道：

    “莫非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哎，方才肚中闹腾，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