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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二十五章 风雨欲来(二合一)

    河道衙门的官员,怎么会是河道总督的亲戚呢?

    其实这也是实情。

    这河道衙门乃正二品衙门,听起来一副官吏众多的样子,但实际上朝廷真正任命的只有河道总督一人。河道之事,总理山东,河南,南直隶数省,河道下面官员属吏,河道总督必须亲自征辟。

    因此河道衙门里贴书云云的官吏,其实就是河道总督的长随。长随里若是有亲戚,那么也是丝毫不奇怪的。

    当下林延潮请此人至二堂相见。

    来人三十多岁,蓄着八字胡,一副甚是精明的样子,见了林延潮即笑道:“林司马,河台正在山东接待要员,故而派贾某来归德巡视河工。”

    顿了顿这贾贴书道:“这转眼桃花汛就要来了,不知民夫募役齐了吗?”

    林延潮道:“一共募得了八千余人。”

    贾贴书有些惊讶,但又想起林延**的修建百里缕堤的牛皮,心道他归德府刚遭了灾,又征发如此多民役,民间必是天怒人怨了。

    贾贴书不知林延潮用青苗法及以工待赈,民间不仅没有怨言,老百姓还尽得其利。

    贾贴书没有直言,只是觉得林延潮为追求政声,也是够心狠手辣,不把老百姓死活放在心上,反而对林延潮高看三分,但口里却阴阳怪气地道:“这么多民役,工食银可是不少啊。”

    林延潮道:“那是当然。”

    贾贴书道:“卑职来前,河台一再耳提面令,这河工之事,民役第一,大料第二。当今圣上爱民如子,我们为官之人当时时念之,为圣上分忧。切不可劳民役民,若出现克扣民役工食之事,那就是有负天心了。”

    丘明山笑着道:“请贾帖书放心,我们府台也是一位好官,不会做出这等之事了。”

    贾贴书呷了口茶,慢慢地言道:“空口无凭啊。”

    林延潮道:“既然如此,我们往河堤上走一趟,眼见为实。”

    贾贴书摆手道:“那改日是一定要看的,对了,河工大料都备齐了吗?”

    “正在备之中,贾帖书有什么吩咐吗?”林延潮问道。

    贾贴书道:“林司马,卑职在河道衙门数年,见过不少河道官员于大料之事上偷工减料,甚至将烂料堆砌在河堤中,自以为可以欺骗验收,再虚报额数。他们以为查不出,到验收时,河道衙门有得是经年河工,随意抛开一挖就可见真章。”

    说到这里,贾贴书看了一眼林延潮脸色,见他丝毫不为所动又道。

    “当然这其中也不都是地方官员的过错。据我所知,此乃下面奸商与河工胥吏勾结,他们在河工大料上作手脚蒙骗上官,以取暴利。林司马若是察人不当,河工银被人侵吞倒不是大事,怕只是怕在他们将烂工烂料用在大堤,结果大水一至,冲垮了堤坝,到时连累司马乌纱帽不保啊。”

    林延潮与丘明山对视一眼后问道:“那贾贴书有何办法教一教本官?”

    “教林司马倒是不敢当,不过卑职认识几个信誉卓著的良商,平日里与河道衙门多有来往的,用他们木料承建之大堤,在河道验收之时从未出过差池,司马不妨考虑一二,以保万全。”

    其中门道林延潮丘明山是一听就知,林延潮自不会当面拒绝然后道:“若是价钱合适,那么看在贾贴书面上,本官也不会拒绝。”

    贾贴书哈哈大笑道:“林司马果真快人快语,你我既是投缘,兄弟我也不妨说一句掏心窝的话,令恩师申阁老马上直接晋为首辅,若是河工之事能办妥,河台高兴之下,少不了在事后保举林司马一个卓异,到时候天子龙颜大悦,叙班回京是迟早的事。”

    见林延潮没有言语,贾贴书怕话里点得不够又继续道:“在天子身边为官,那才是正经,林司马胸怀经纬天下之志,哪里能在地方任官。这一百一万个人看在眼里不如那一个人看在眼里。”

    林延潮让丘明山招待贾贴书,自己离去。

    数日后,丘明山,黄越一并回报,言贾贴书给林延潮推荐的几家料商,河道总督李子华在其中都有干股,而且他们的报价比归德本地料商要贵了七成之多。

    好消息是归德本地的料商,在黄越作保下,肯给林延潮赊料。

    林延潮闻言即知,看来今年河道衙门保荐的卓异与自己比较难了。他纵然一心想凭政绩升迁,但也不会拿这等事作交易,不过有申时行在,李子华再如何也不敢为难自己。

    林延潮想了想将自己决定告诉,丘明山,黄越二人。

    黄越满是惋惜叹气。

    丘明山则是目光闪闪,待黄越走后,丘明山对林延潮道:“东翁昨日有三名来自公安袁家子弟来访,我让他们县里的寅宾馆住下。属下打听过了,他们乃左布政使龚大器的外孙。”

    林延潮心底佩服丘明山的厉害,三言两语这套话本事,将袁家三兄弟的背景打探得一清二楚。

    林延潮想起昔年自己被张居正贬出京时,返乡路上游杭州时与袁宏道结识。

    丘明山言下之意,想借三人来让自己结交河南左布政使龚大器。龚大器乃一省的二把手,从二品大员,掌管一省钱粮,若是与龚大器交好,林延潮在河南的官场走得会顺得多。

    可是这几人都是自己后辈,特别是袁宏道对自己一脸崇拜和敬仰,犹如老师般事之。

    林延潮就是脸皮再厚,也是不好开这个口。比如林延潮当初可以向申时行开口求官,但却很难拉下面子,向袁家三兄弟开口帮忙。

    丘明山知林延潮的心思,当下顺着意道:“东翁这一次虽不得河道衙门那卓异,但河台看在申阁老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东翁。反而东翁若刻意交好袁家三兄弟,反而会被官场上人说刻意巴结龚方伯。”

    对于很多人而言,世上的事,难就难在一个面子放不下。

    其实与林延潮而言,也没什么真担心的,申时行升了首辅,现在河南官场上都要给他面子。

    林延潮沉吟道:“三国演义里,诸葛亮问关羽曹操、孙权,齐起兵来攻荆州,如之奈何?,关羽答曰,分兵拒之。最后荆州亡于关羽之手。”

    “恩师远在京师,我也不能事事打着他招牌行事。眼下河道那边我已是得罪了,藩司这边可不能再有失。袁家兄弟你好生接待,得空了我再与他们吃顿饭。”

    丘明山见林延潮从善如流,大笑道:“东翁,你若是肯用河督的料商,一个卓异是少不了,何必弯弯绕绕走龚方伯的路子。”

    林延潮笑了笑而不说话。

    就在此刻,身在京师的林延潮大靠山申时行却出事了。

    事情起于,高启愚案。

    原来高启愚为张居正心腹,他主持南直隶乡试时,出了一道乡试题名字是‘舜亦以命禹’。

    这一句话出自论语尧曰。尧帝传位给舜帝时,曾说过与‘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舜在传位给大禹时也用这句话,来告诫他。

    高启愚用‘舜亦以命禹’这样的敏感词来出题,不是为当时在位的张居正,鼓吹禅让之说吗?

    于是高启愚的险恶用心,就被火眼金睛的御史丁此吕给发现了,他上书向天子弹劾高启愚,说这是意图为张居正劝进作势。

    天子拿丁此吕的奏章给申时行问怎么办?

    申时行说,当初皇极门前百官劝谏,清算张居正一事已是告一段落了,陛下你都下旨,说过不再追究此事了。丁此吕现在又重新挑起此事,那是阴谋大大的,臣恐以后这样的谗言接踵而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天子听了心想申时行说得对,于是让吏部尚书杨巍将丁此吕贬谪为潞安府推官。

    但是申时行此举,捅了马蜂窝了。

    张四维当初为了干掉冯保,授意门生言官李植等弹劾张居正一党。结果无数张党官员落马,言官从此势大,内阁对言道失控。而申时行又是张居正的心腹,故而言官对于他接替张四维担任首辅,都是十分的不满。

    李植他们为首的言官,是意许王锡爵接替张四维。

    故而言官有让申时行下台,王锡爵接替为首辅心思,现在申时行将丁此吕贬官后,如同对言官宣战,就如一颗火星,丢进了火药库。

    于是言官们什么事也不干了,李植,王士性等人交章弹劾申时行,群起攻之。

    申时行继任首辅不满一个月,御史台,六科给事中就有超过一半的科道官员,都上奏章以保丁此吕的名义,弹劾申时行,杨巍意图借此举来蔽塞言路。

    申时行,杨巍被迫向天子上疏辞官,顿时朝野上下震动。

    而就在此时,山东济宁,河道衙门总督。

    一顶绿呢轿子落在了河道衙门公署前。

    河南道巡按御史曾乾亨走出了轿子,公署门前早有官吏上前迎接道:“曾巡按,河督在衙内恭候多时了。”

    曾乾亨点点头,拾阶而上。

    眼下御史台势大,就算是河道总督,也不敢怠慢,何况是巡按御史。

    要知道十三道御史在京为言官,在外就是钦差。

    放外差的御史,也分三六九等。

    放外差的御史,有小差,中差,大差之分。

    小差乃是试职,凡御史初任多是小差,到地方历练,不要身兼要事。

    而中差则为专务,有清军,印马,屯田,巡盐等等,一事一差。上一次在归德府被自杀的御史,就是奉旨巡视河工。

    至于大差则为一省巡按。

    巡按御史权力有多大?

    六品以下官员,朝廷许径直拿问,不待劾奏。其权力之大,就是一省巡抚也是忌惮三分。

    要知道巡按御史不过正七品,而巡抚是正三品,二人同属都察院,按道理来说应是上下级。

    但巡按御史却可以完全不卖巡抚的面子,在明朝官场上,巡按因事与巡抚不和,而弹劾巡抚的例子比比皆是。而巡抚与巡按之间的争执,朝廷往往会偏袒官小的巡按,而不会帮身为封疆大吏的巡抚,这就是明朝一贯的‘以小御大’,‘以卑督尊’之策。

    所以有人戏言,以往一省三司是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而到了万历年,一省三司已变成巡抚,巡按,布政司,此排名已分先后。

    曾乾亨入内后拜见李子华口称恩师,原来是李子华是曾乾亨府试座主。

    这曾乾亨也是万历五年时中了进士,与朝堂上的李植,江东之不仅同年,更是同气连枝,一个鼻孔里出声的人。

    当初朝堂倒张时,他曾上《奸险大臣蔑视公论乞赐罢斥以正人心疏》弹劾张居正,立下赫赫战功,堪为御史台里的猛人。

    曾乾亨向李子华叩首,李子华亲自将他扶起道:“你我师生多年,无需多礼。去年送令尊的辽参可服了。”

    曾乾亨感激地道:“回恩师的话,家父身子已是好多了,今年可以下床了。”

    李子华点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

    二人分宾主坐下。

    李子华与曾乾亨料起朝廷近来局势。待听闻科道交相弹劾申时行时,李子华略有所思。

    曾乾亨正色道:“学生代天子巡狩,来至地方,不能尽上谏之责。否则当与诸位同僚一般上书天子,弹劾奸*******相这词一年前,还用在特指张居正,今日申时行已是以身代之。

    李子华道:“申吴县在位十几年,不过是唯唯诺诺,奉命行事。我本以为他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没料到初掌相位,竟如此不慎。”

    曾乾亨道:“申时行公此人皮里阳秋,表面上一套,肚子里一套,这一次丁右武之事,借天子之手,来打压言道,可知其行事有多么卑鄙,如此奸相岂能居于朝堂之上。”

    “这一次我等科道一并弹劾,他若有丝毫羞耻之心,自当辞相,否则他为相一日,弹劾之奏章就不会止。”

    李子华叹道:“当初弹劾张江陵,乃先伐其枝叶,再伐其干,最后一举功成。申吴县在朝十几年,门生故吏也是不少,你们若单弹劾申吴县一人,恐怕是参不倒他。”

    曾乾亨讶道:“恩师的意思,是让学生从他门生下手?”

    李子华笑了笑道:“诶,为师并没有这么说。你也知道我与申吴县没有过节,哪里会害他。”

    曾乾亨却自动脑补道:“听闻申吴县昔日在阁时,十分护短,他的门生不免有几个持势妄为,行事乖张。既是如此,趁这个机会,可以重重办几个。”